正文

六 五月八日的信

小闲事:笑谈大先生的爱情史 作者:赵瑜


暧昧的气息尚未释放出来,两个人正处于一场武林大会的决战状态,都紧绷着神经,仿佛某一刻的松驰就会败下阵来。

林语堂说,周氏兄弟,周作人是凉的,而鲁迅是热的。可是,要我说,《两地书》中,鲁迅是凉的,许广平是热的。《两地书》之北京通信中,许广平几乎是以每两天一封的速度燃烧着鲁迅,一个小姑娘,用小心翼翼的崇拜和直入活泼的性情硬是将面孔暗淡的鲁迅先生点燃了,僵硬被青春的气息覆盖,暮气被调皮的问话洗净,鲁迅不得不变得柔和又幽默起来。

鲁迅对于年轻人,总有数不清的同情与热情要派发,轮到了许广平,则又多了亲昵和隐秘。

从1925年3月11日收到许广平第一封信开始,鲁迅几乎是每信必复。到了5月8日这天,两人已经往来二十封信。可是,《两地书》中,鲁迅致许广平的信却是缺失的。第一次读《两地书》,就想,大约是20世纪30年代编的,当时鲁迅故意拿掉了这封信。故意拿掉,则一定暗示着,这信里有羞于让大家知道的亲昵话。

可是,整体看《两地书》的时间,这1925年的5月8日,只是两人刚刚开始通信不久,暧昧的气息尚未释放出来,两个人像正处于一场武林大会的决战状态,都紧绷着神经,仿佛某一刻的松弛就会败下阵来。这个时候,两人的关系仍然隔着一层模糊的纸,需要一杯无意中湿了对方衣服的水来拉紧两人。看来,过于暧昧的话不大可能有,但一定是有亲昵的暗喻而让鲁迅自己觉得不好意思,才在第一次编辑《两地书》时,故意藏下了。

而正在这紧要的时候,许广平因为不满校长杨荫榆的种种举措,在集会时带头闹事而被学校处分,学校仿佛是要开除刘和珍和许广平等六人。

正因为此,一向勤于向鲁迅诉说苦闷并千方百计设计刁难问题的许广平沉默了几天,我查了一下,从5月3日收到信件,又到5月8日收到第二封信和新出版的有她自己作品的《莽原》杂志,许广平于5月9日夜方才回复。时间将近一周,这是许广平心里最暗淡的时候。

迟迟收不到回信的鲁迅,不得不于5月8日写了一封信件,大约是凭着猜测对许广平进行一番劝导或者安慰。

许广平为什么没有回信,在回信的第一句便可知了:“收到五三,五八的信和第三期《莽原》,现在才作复,然而这几日中,已发生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事,在寂闷的空气中,添一点火花的声响。”

大大小小的事情,自然是指北京大学生到章士钊的住宅前示威,以及同一天,以许广平和刘和珍等六人为首的北平女子师范大学学生自治会成员在杨荫榆的演讲会公然让她下台事件。5月7日下午,学校便贴出告示,开除蒲振声、张平江、郑德音、刘和珍、许广平、姜伯谛六人。

5月8日的鲁迅日记里写道:往女师大讲并取工资。那么,鲁迅一定是看到了昨天已经贴在墙上的告示,于是当天便给许广平写了一信。这应该是一贴对于疼痛部位进行推拿按摩的信件。这封信起了它应有的作用,因为,正在情绪低落不知所措的许广平看到五月八日鲁迅的信件以后,洋洋洒洒,回信达千余字。

并且在信里援引鲁迅的句子:“因征稿而‘感激涕零’,更加上‘不胜……之至’,哈哈,原来老爷们的涕泗滂沱较小姐们的‘潸然泪下’更甚万倍的。既承认‘即有此泪,也就是不进化’,‘……哭……则一切无用’了,为什么又要‘涕零’呢?难道‘涕零’是伤风之一种,与‘泪’、‘哭’无关的么?”

“哈哈”,这样的语气词已经说明了鲁迅用词的精准,他用自己信件里的句子作为绳子,将情绪陷阱里的许广平救起。

查鲁迅的日记,1925年5月8日,没有任何关于许广平书信的记载。大约也是故意不记的。这封5月8日的书信,于是成了一个谜语。

我觉得,那封信里一定有丑化自己的笑话,用于逗弄许广平,以至于许广平在回信里百般地引用“眼泪”和“哭泣”等柔软的词句。

过了几天,即5月27日,鲁迅与周作人等七人联名写了一个宣言,声讨女师大校长杨荫榆,甚至还引出了和陈西滢、徐志摩、李四光等人的笔战。也都是与许广平的5月7日被开除事件有关。

当鲁迅在墙上看到启事,自己心爱的学生,被学校开除,当天晚上,便抑住心情里对局势的悲观,强打精神,安慰许广平。

《两地书》北京通信中,自此信开始,亲密度增加,甜蜜的词语也增加了。然而,5月8日的信件,始终是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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