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亲爱的父亲:
你最近曾问我, 我为什么说怕你。一如既往, 我无言以对, 这既是由于我怕你, 也是因为要阐明我种种畏惧, 就得细数诸多琐事, 我一下子根本说不全。我现在试图以笔代言来回答这个问题, 即便如此, 所写的也仅仅是一鳞半爪, 因为就在写信时, 对你的畏惧及后果也阻塞着我的笔头, 而且材料之浩繁已远远超出了我的记忆力和理解力。
我俩不可能平心静气地交谈, 这还有一个其实很自然的后果: 我连话都不会说了。即使情形不是这样, 我恐怕也不会成为大演说家, 不过, 像一般人那样流畅地说话我还是可以的吧。你早早就禁止我说话了, 你警告我“不要顶嘴冶, 一边说一边举起手, 这些都一直伴随着我成长。我在你面前说话, 只要说到你的事, 你总是滔滔不绝, 断断续续, 结结巴巴, 就这样你还觉得我说得太多了, 我终于哑口无言, 开始时可能出于执拗, 后来则是因为我在你面前既不会思考, 也不会说话了。加之你是我真正的教育者, 这影响到了我生活的各个方面。如果你认为我从来没有顺从过你, 这真是让我啼笑皆非的谬见。你认为我“总是反着来冶, 并对此指责不断, 可这的确不是我在你面前的准则。恰恰相反, 我要是不那么顺从你, 你肯定会对我满意得多。你的所有教育措施无一不中的; 我一项也没能躲过; 我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是(当然撇开先天条66雨人是自己的志向的主人: 水第二辑件及生活的影响不谈) 你的教育和我的顺从的产物。尽管如此, 这个产物让你很难堪, 你下意识地拒绝承认这是你的教育结果, 原因就在于, 你的手与我这块材料彼此格格不入。你说: “不要顶嘴!冶试图以此使我心中惹你不快的反抗力沉默下来。这对我影响太大, 我太听话, 我就完全闭嘴了, 在你面前噤若寒蝉, 直到已离你离远, 人的威力至少不能直接够到我时, 我才敢有说有笑。你却还是不满意, 觉得我又是在“反着来冶, 其实这只是你的强大与我的羸弱所造成的必然后果。
你在教育时所用的访谈手段影响尤其深远, 至少在我面前从未失灵过, 这就是: 咒骂、威吓、讽刺、狞笑以及———说来也怪———诉苦。
我想不起你曾直截了当地用脏话骂我。你也没有必要这样做, 你有很多别的方式, 在家, 尤其是在店铺里谈话时, 你随口骂人, 骂人话铺天盖地,把小小年纪的我都快吓呆了, 我没法不把这些话跟自己联系起来, 因为你所咒骂的人肯定不比我差, 你对他们肯定不会比对我更不满。这又是你的神秘的无辜和凛然不可侵犯之处, 你随心所欲地骂人, 却不仅谴责, 而且禁止别人骂人。
你以威吓来加重咒骂, 骂我时也是如此。让我胆战心惊的话比如: “我要把你像鱼一样撕碎。冶尽管我知道, 这只是说说而已(我小时候可并不明白这一点), 这却几乎符合我对你的威力的想象, 我想象中的你连这也做得到。你喊叫着绕桌子中跑着逮人, 也很可怕, 你显然根本不想逮住, 只是做出这个样子, 最后是母亲做出救人的样子来搭救。孩子又一次觉得, 是你的恩赐让他又捡了一条命, 只要他活着, 就时刻觉得他的生命是你功德无量的馈赠。还有就是, 你威吓倘若不听从你, 会有怎样的后果。如果我开始做某件你不喜欢的事, 你威吓我说这事会失败, 那么, 由于我太敬重你的看法, 失败就已在所难免了, 即便这可能过一段时间才会出现。我丧失了自信心, 我动摇不定, 疑虑重重。我的年龄越大, 你可以用来证明我无能的材料也就越多; 某些方面, 逐渐证明你确实是对的。我又要注意别断言说我这样完全是你造成的; 你只是加重了原本的状况, 但你加重得很厉害, 因为你在我面前就是很强大的, 而且你用上了全部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