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破碎的友情常被我们捆扎、黏合着, 而不该破碎的友情却又常常被我们捏碎了。两种情况都是悲剧, 但不该破碎的友情是那么珍贵, 它居然被我们亲手捏碎, 这对人类良知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
提起这个令人伤心的话题, 我们眼前会出现远远近近一系列酸楚的画面。
两位写尽了人间友情的大作家, 不知让世上多少读者领悟了互爱的真谛, 而他们自己也曾在艰难岁月里相濡以沫, 谁能想得到, 他们的最后年月却是友情的彻底破碎。我曾在十多年前与其中一位长谈, 那么善于遣字造句的文学大师在友情的怪圈前只知愤然诉说, 完全失去了分析能力。我当时想, 友情看来真是天地间最难说清楚的事情。还有两位与他们同时的文坛前辈, 其中一位还是我的同乡, 他们有一千条理由成为好友却居然在同一面旗帜下成了敌人, 有你无我, 生死搏斗, 牵动朝野, 哄传千里, 直到一场灭顶之灾降临, 双方才各有所悟。但当他们重新见面时, 我同乡的那一位已进入弥留之际, 两双昏花老眼相对, 可曾读解了友情的难题?
同样的事例, 可以举出千千万万。
可以把原因归之于误会, 归之于性格, 或者归之于历史, 但他们都是知书达理、品行高尚的人物, 为什么不能询问、解释和协调呢? 其中有些隔阂, 说出来琐碎得像芝麻绿豆一般, 为什么就锁了这么一些气壮山河的灵魂? 我景仰的前辈, 你们到底怎么啦?
对这些问题的试图索解, 也许会贯穿我的一生, 因为在我看来, 这其实也正是在索解人生。现在能够勉强回答的是: 高贵灵魂之间的友情交往, 也有可能遇到心理陷阱。
例如, 因互相熟知而产生的心理过敏。
彼此太熟了, 考虑对方时已经不再作移位体验, 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进行推测和预期, 结果, 产生了小小的差异就十分敏感。这种差异产生在一种共通的品性之下, 与上文所说的异质侵入截然不同; 但在感觉上, 反而因大多的共14像容忍自己一样容忍他人处: 暑第十三辑通而产生了超常的差异敏感, 就像在眼睛中落进了沙子。万里沙丘他都容忍得了, 却不容自己的身体里嵌入一点点东西, 他把朋友当做了自己。其实, 世上哪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 即便这两片树叶贴得很紧? 本有差异却没有差异准备, 都把差异当做了背叛, 夸大其词地要求对方纠正。这是一种双方的委屈,友情的回忆又使这种委屈增加了重量。负荷着这样的重量不可能再来纠正自己, 双方都怒气冲天地走上了不归路。凡是重友情、讲正气的人都会产生这种怒气, 而只有小人才是不会愤怒的一群, 因此正人君子们一旦落入这种心理陷阱往往很难跳得出来。高贵的灵魂吞咽着说不出口的细小原因, 在陷阱里挣扎。
又如, 因互相信任而产生的心理黑箱。
朋友间还有什么可提防的呢? 很多人基于这样一个想法, 把许多与友情有关的事情处理得干脆利落、默不作声。不管做成没做成, 也不作解释, 不加说明。一说就见外, 一说就不美, 友情好像是一台魔力无边的红外线探测仪, 能把一切隐藏的角落照个明明白白。不明不白也不要紧, 理解就是一切, 朋友总能理解, 不理解还算朋友? 但是, 当误会无可避免地终于产生时, 原先的不明不白全都成了疑点, 这对被疑的一方而言无异是冤案加身; 申诉无门, 他的表现一定异常, 异常的表现只能引起更大的怀疑, 互相的友情立即变得难于收拾。直至此时, 信任的惯性还使双方撕不下脸来公然道破, 仍然在昏暗之中传递着昏暗, 气愤之中叠加着气愤。这就形成了一个恐怖的心理黑箱, 友情的缆索在里边缠绕盘旋, 打下一个个死结, 形成一个个短路, 灾难性的后果在所难免。
这两个心理陷阱, 过敏陷阱和黑箱陷阱, 大多又是交叉重合在一起的, 过于清晰与过于不清晰这两个极端, 互为因果、互增危难, 变情为仇, 变友为敌, 而且都发生在大好人之间, 实在让人悲叹。
在好几个夜晚, 我曾反复与一些心理学研究者讨论一个难题: 为什么有的人使朋友损失巨大却能重归于好, 有的人只因为说了短短两句话却使朋友终生无法原谅? 为什么有的敌人经历过长期争斗后却能变成朋友, 而有的朋友一旦龃龉之后却不如一个敌人?
我想, 不要老是从基本品质上找原因, 其中一个关键在于, 一些错乱的心15理程序造成了心理陷阱。
我不知道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避开这些陷阱, 总觉得对它们多加研究总是好事。真正属于心灵的财富, 不会被外力剥夺, 唯一能剥夺它的只有心灵自身的毛病, 但心灵的毛病终究也会被心灵的力量发现、解析并治疗, 何况我们所说的都是高贵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