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与奥秘!”卡莱尔(苏格兰作家)喊道,“必须为它们设立赢来普遍崇拜的祭坛(如果人们今天仍然设祭坛)。”大事在沉默中酝酿成,最终显出本相,在生活的光芒中宏伟壮观,卓越绝伦。世上并非只有一个寡言英雄纪尧姆(法国中世纪武功歌中的一个英雄人物),我认识的所有伟人,甚至最乏外交手腕、最无战略眼光的人也能克制自己不谈自己的计划与功绩。当你茫然不知所措时,请把舌头拴上一天吧,次日,你的计划与任务将一目了然! 一旦外界的杂音不再入耳,你身上还有什么渣滓和垃圾不能被这些哑巴工人清除呢? 话语常常不像法国人所说的那样是掩盖思想的艺术,而是窒息并中止思想的艺术,致使无思想可再加掩盖。话语固然重要,但并非最重要。瑞士格言说得好:话语是银,沉默为金,或者不如说:话语有限,沉默永恒。
“蜜蜂只在黑暗中工作,思维只在沉默中进行,德行在秘密中……”
不要相信话语会在人们之间起到真正的沟通作用。用唇与舌表达心灵,无异于以数字与符号来表现梅姆灵(弗拉芒画家)的画。一旦我们真有什么要说,我们不得不缄口不言。若此时想抵御不露真身然却咄咄逼人的沉默,我们就犯下了人类智力最瑰丽的珍宝都无法弥补的永久过失,因为我们失去了倾听另一个心灵的机会,失去了赋予我们自己的心灵一刻生存的机会;人生在世,如此之机会不会来两次……我们只在并不生活着时才开口,此时,我们不愿觉察我们的兄弟,我们感43到远离现实。一旦开了口,就有某种东西告知我们:神奇之门关闭了。因此,我们不滥用沉默,最冒失的人见到生人并不闭嘴。人人皆有的非凡直觉警告我们:对不愿认识的人或不喜欢的人不做声是危险的;话语在人们中流传而过,而沉默,如果变得主动,就永远也抹不掉。真正的、唯一留下痕迹的生产,只能由沉默造成。想一想,在沉默中(为要自己解释自己,必须求助于这一沉默),如果你能钻入心灵中天使居住的深处,这时你首先回想起某个深受你爱戴的人的东西,并非他的话语,亦非他的动作,而是你们共同经历的沉默;正是沉默的性质独自揭示了你的爱与你的灵魂的性质。
这里我只涉及了主动的沉默,因为还有一种被动的沉默,它只是睡眠、死亡或非存在的反映。这种困乏入睡时的沉默比话语更不可畏;但有时某种意外状况可以突然唤醒它,于是它的兄弟———主动沉默———就出来即位。当心! 两个心灵将融通,隔板将倒坍,堤坝将溃毁,平凡的生活将让位于新的生活,这时,一切都将变得严肃,一切都得提防,一切都不敢笑,一切都不服从,一切都不被忘却……正因为无人不晓这阴沉的力量和它危险的戏举,我们才对沉默怀有深深的惧意。迫不得已时,我们忍受孤立的、自身的沉默,几个人的、人数倍增的、尤其是一群人的沉默却是超自然的负担,最强的心灵都畏惧其无以解释的分量。我们消耗大部分生命寻找沉默统治不到的地盘。一旦两三人相遇,他们只想驱逐看不见的敌人,要知道,多少平凡的友谊不是建筑在对沉默的仇恨之上? 假如人们白费了努力,沉默仍成功地潜入聚集者之中,他们便会不安地避免这未知的庄重场面,将位置留给生人,从此便互相回避,唯恐百年之搏斗再次落空,唯恐有人偷偷地向敌手敞开大门……大多数人一生中仅有两三次懂得并允许沉默,他们只在某些庄严场合才敢迎接这位难以识透的来客。然而那时,几乎所有人都恰当地迎接它,因为即使最卑鄙者有时也懂如何行事,恰如他们早已知晓之事一样。回忆一下你毫无畏惧遇到的第一次沉默吧。可怕的钟点已然敲响,它前来迎向你的心灵。你见到它从谁都没说过的生活的洞穴中升起,从美或恐惧的内心大海深处升起,你并不逃走……这是在起跑线上的回转,快乐中面临死亡、濒于危难。你还记得神秘的宝石闪烁着光芒,入睡的真理猛然觉醒的时刻吗? 难道沉默并非必要,敌44立人生的真义: 冬第十九辑人不断的爱抚不是神圣的吗? 不幸的沉默的亲吻———沉默尤其在不幸中拥抱我们———再不能被遗忘;比他人更常认识沉默的人比别人更强。也许只有他们知道日常生活的细薄表皮漂荡在何等沉哑幽深的水上,他们走近上帝,他们走向光明的脚步永不迷失方向;心灵可以不升华,但绝不可堕落……“沉默,伟大的沉默王国,”熟谙人生的卡莱尔还叫道,“比群星还高,比冥府更深! ……沉默,高贵的沉默者! ……他们散布在四面八方,在各自的城乡,在沉默中思想,在沉默中工作,晨报根本不提他们……他们是大地之盐,国家若是没有或缺乏这些人则走不上正轨……就像一座没有根的森林,尽管枝叶茂盛,但很快就将枯萎,不能成为森林……”
比卡莱尔讲的庸俗沉默更重要也更难达到的真正沉默,并不是那种会抛弃人们的神。它四面围绕着我们,是我们暗指的生命的基础,一旦有人颤抖地叩响了深渊的洞扉,总是这个主动沉默前来打开此门。
在无以度量之物面前,众人一律平等;而面对死亡、痛苦或爱情,国王的沉默与奴隶的沉默一模一样,皆将相同的珍宝藏在不透的外套里。作为我们心灵不可侵犯的庇护所,这一沉默的奥秘永远不会丢失。假如人类的第一位祖先遇到了地球上最后一个居民,他们也会以相同的方式缄口不言,真诚相见,尽管相距千万年,他们也好像曾熟睡在同一摇篮中,他们将同时明白世界末日之前嘴唇不会去学说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