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丹

我觉得真正的财富可能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交流，我把它排在第一个层次。

作为一个老师，我和学生相伴成长的过程，是我最为看重的财富。我当班主任的时候有一个传统：给班上每一个孩子过生日。比如说这个月有四个人或者五个人过生日，我就会在这个月的第一周让我们的生活委员去买很漂亮的生日贺卡，买一大堆纸，发到各个宿舍，每个人都在纸上给他们写一些话。而我也会给每个过生日的孩子写一封信。四年中，我让我的每个学生都拿到过四封信，他们每个人也都会拿到不同宿舍的人给他们不同的生日祝福，厚厚的一沓。也就是说，他们在大学期间共过了四个完整的生日。在过生日的时候，那种气氛特别好。

我还记得第一次过生日是在九月份，他们刚上大学的时候。开学半个月以后是中秋节，我就把中秋的晚会跟九月份过生日的人结合在一起了。我记得有个从很贫困的地方考来的小女孩，她站在那儿，大家让她说话的时候她哭起来了。她说：“老师，在记忆中，我只有在四岁的时候过过生日，我妈妈给我煮了一个鸡蛋。”她说她四岁以前的事不记得了，四岁以后她再也没有过过生日。她是一个长得并不漂亮、生活特别贫寒的女孩，而她们宿舍都是一些如花似玉、从富裕地方考来的女孩。这些孩子就别出心裁地用她们最好看的衣服、最好的化妆品，把这个女孩打扮得像一个公主。然后，她们宿舍其他的女孩子素面朝天地簇拥着她，把她给推出来。她就过了这样一个生日。

这个生日让这位家境贫寒的女孩第一次找到了自己的美丽和自信。这位感恩的女孩送给我一个她亲手做的礼物。在礼物中我看到一张字条：老师，你知道吗？每一个孩子，其实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天使。他们为什么会掉下来呢？是因为他们的翅膀断了。他们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开始，就一直在寻找为他们缝补翅膀的人。当成人世界不嘲笑他们的青涩、荒唐、鲁莽，能够给他们一种鼓励，给他们一种包容时，那么他们会在没有忘记天空的时候，缝上翅膀重新成为天使。我们遇到你，其实就是遇到了给天使缝补翅膀的人。

我教过一个男孩，这个孩子特别沉默，他就是一个为电影而生的孩子。他来考特长的时候，拎着一台DV机。问他有什么才艺展示，他说没有，但他拿出一个剧本叫《死于1979》。问他是哪年出生的，他说是1981年。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孩子，他那个《死于1979》是写关于一个摇滚乐队的故事。他天生就迷恋电影，自己省吃俭用攒下几万块钱买专业的摄影器材，他还带着班里志同道合的同学，在大年初一，每个人揣一个凉馒头去拍片子。

这种孩子以现在的教育体制去评价，有时候很无奈。比如说他外语一直会挂课，每次考试总不及格；其他的课程，因为他不喜欢，也是中等偏下。他除了对电影有一种近乎天才的理解以外，在我们现在这种常规的教育评价体系里面，他不是一个好学生。他一直特别苦闷，他曾经想过考研究生，我也曾经帮他找到电影学院的几个大导演，给导演系的主任写推荐信。但是，他要通过考试会很难很难，至少英语就不行，这个他自己也知道。有的时候我看着他也很无奈。多么有天赋的一个孩子啊！他们班还有这样的孩子，有一个不可救药地迷恋着写诗的男孩，成绩还不如他呢，也属于考不上研究生的。我说我还能怎么帮你们呢？这几个男孩跟我说：“你真想帮吗？那你就跟我们喝酒去吧。我说行。我当时很是无奈，我觉得作为他们的老师，作为他们的班主任，我没有办法帮他们再多做一点事情了，我只能跟他们喝酒去。

我开始帮学生寻找在剧组打工的机会。终于有一天，学生得到了第一个拍电影的机会。这个男孩来找我的时候，好像被天上的一个馅饼给砸蒙了，不知道怎么表述这件事情。当时我看着他，感觉这是一个奇迹。即使这都是一些孩子的故事，这些孩子可能是很平常的，可能会不经意地就混在普通的孩子中间变得庸庸碌碌的，但是人在年轻的时候是要被鼓励的，是要有梦想的。就像那个女孩说的那样，他们需要成年人不要嘲笑他们的青涩、荒唐，他们需要我们用心地去陪伴他们成长。我觉得，老师的财富或者说老师的能力，就是要做到伴随学生成长。我觉得一个好老师真正的职能不是去引导学生或者教育学生，而是去陪伴他们，懂得他们，你以他们的方式去爱他们，而不是以你的方式去爱他们。

十年后，让我想不到的是，我得到了学生们的回报，学生也给我过了一个难忘的生日。这时候他们都已是三十而立的人了，都很有出息。我当时想，这么一帮中年人，他们会怎么聚会呢？我想无非是大家一起吃顿饭吧。结果呢，他们通知我说，晚上六点再吃饭，三点钟的时候，你到101教室。”

我说：“有什么事吗？”他们说：“你来就是了。”结果他们策划了一个见面礼，他们按原来每个宿舍的人员组成坐着，然后每个宿舍长站起来报告点名情况，最后班长徐向飞站起来说：“艺术系96级学生应到多少人，今天到多少人，请于老师点名。”

这时候，我看着这些人，他们的容颜虽然都改变了，但是他们内心那种情怀却永远无法改变。我想，人间有什么东西值得特别珍爱呢？就是时光不能改变的东西，就是人心沉淀下来的东西。其实，作为一个老师，此时我真正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而这种幸福感，不是你要给我什么样的奖杯、什么样的荣誉所能替代的，也不是你要给我一百万元钱让我来换我就换的。我觉得能够受到学生的尊敬，这便是为人师者最大的骄傲和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