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我一直看得很清楚。如果你是一个能从那些官修史书中看出幕后文章的高手,你一定会发现,在魏征的每一次进谏中,都并非是泛泛的忧心天下而已。实际上,他的意图,一直都很明确。
魏征多次向我进谏,其中总会反复提到:隋朝灭亡的根本原因就是频繁地征兵作战,徭役不息。再三要我把隋朝的灭亡当做教训。其实,这里面很值得玩味。
隋朝灭亡的导火索到底是什么?还不是因为攻伐高丽,过度耗用山东民力。而实际上,北击突厥、东击高丽,早就成了我的既定国策。在这一点上,我和隋炀帝实际上是一脉相承的。只不过,我们做事的方式方法不同而已。
高丽,绝不是一个远在边陲的弹丸小国,而是一个国势蒸蒸日上,百姓勇悍难驯的虎狼之国。不挫伤其元气,后世数代必将成为我中土的心腹大患!正因如此,隋炀帝才发出了“勿遗子孙忧”的感慨。
魏征也看到了我的决心,当然,他也下定了决心——保护山东不再遭受重役!正因如此,我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关系到山东问题的,总是能引起魏征的特别关注。
贞观十四年,我准备东巡泰山封禅。魏征又急忙站出来坚决劝阻。他的理由是:“现在从洛阳地区,一直到东海之滨,荒野千里,人烟稀少、鸡犬不闻,民生凋敝。在这样的时候还要兴师动众去泰山封禅,老百姓一定会很痛苦……”
实际上,我们俩都心知肚明,封禅泰山,为劳役所苦的,首当其冲的是山东人。而我车驾所到之时,也正是对山东地方势力的重新洗牌之日。
魏征啊魏征,你到底忠于的是我,还是山东豪杰,抑或是天下苍生?
我有点看不清楚,不过,我知道我必须听从他的谏诤,别无他法。其一,我早就揣摩明白,像隋炀帝那样恃才傲物,事必躬亲,只能让自己成为独夫寡人、群臣暗中嘲笑的傻瓜而已。在这个天下动荡不安的多事之秋,我更是需要听到不同的声音,这样才能清晰无误地平衡朝堂上各个集团的利益。
因此,只要仔细点就会发现,终魏征一生,我和他翻来覆去、不厌其烦谈论的,也不过就是居安思危、怎样守成的言论。魏征的这些谏诤,除了随时提醒我不忘隋炀帝的前车之鉴,同时还起到了另一个作用——那就是彰显我的圣明。比如魏征那番著名的“愿为良臣不为忠臣”之论,就可以让我顺水推舟地回答:“魏征是想用仁义之说来帮助我成为尧、舜那样的圣明天子啊!我又怎么违抗得了他的美意呢?”我也曾说过另一句话:“大家都说魏征这个人言行举止粗疏无礼,我却觉得这正是他妩媚的地方啊!”
魏征的妩媚,就妩媚在他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听起来好似逆耳忠言,实则却是对人君的最好褒奖;什么话听起来好像态度激烈,却能使帝王不得不从。
这就是魏征的厉害之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逐渐发现,这个曾帮我安抚山东河北,句句不离天下苍生的“良臣”,实在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贞观六年,当时魏征还在尚书右丞的任上。有人检举他任人唯亲,我派遣御史大夫温彦博前去查验,最后得出了结论——事情是有的,虽然魏征并非出于私心,然而也应该避嫌。于是我派温彦博前去提醒魏征,没想到他竟理直气壮地反驳道:“若是出于公心为国家选拔人才,我又何必要顾虑行迹?”
换句话说,他是在向我表明心志——我魏征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一体公平,陛下您大可放心。
我真的能放心吗?我高居朝堂之上,面对着眼皮底下的大小臣工,就好像三家村的一个穷酸老夫子面对着私塾中的顽皮儿童一样。我不是一个容易被糊弄的人,大臣们各自在打些什么算盘,搞些什么动作,即便我一时不会知道,但总有一天会弄明白的。
因此,我又一次找机会“敲打”了魏征。我对他说:“我这个做皇帝的,一举一动都被天下人看在眼里,我的用人行政尤其需要慎之又慎。我若是用了一个好人,那么所有的好人都会受到激励;我若是误用了一个坏人,那其他的坏人都会挤破脑袋前来钻营。由此可知,用人一定要谨慎啊!”
做皇帝的,自然需要掌握说话的艺术。有很多话,功夫只在弦外之音。聪明如魏征,应该听得出来我是什么意思。
魏征是这样应对的:“要真正了解一个人,自古以来便是一件难事。所以才要用考核的办法来寻访人才,了解其善恶优劣。假如知道这是个品德高尚的好人,然而却才不胜德,做不好自己的本职工作,那还不至于造成大害。但若是误用了才能突出的恶人,那反而会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
“不过——乱世的时候,只要才能卓著,哪怕德行差一点也可以用,太平盛世之时,就一定要才德兼备才能够任用!”
好一个魏征,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呢?知人难,考核起来更难,品德优秀的,又不一定有才。有才无德的,又可能为害更烈。然而天下大乱之时,这样的人也可以用。不过天下太平之时,有才有德方是上上人选……
什么都被他说光了,而且他说的还都对,对得让你挑不出毛病来。你提醒他用人要小心吧,他告诉你这本来就是一件解决不好的老大难问题。不过他也有应对之道,那就是考核。但考核出来的人才也不一定万无一失。有德无才吧,用了也没错,毕竟掀不起大浪。有才无德吧,天下大乱之时也要不拘一格使用。有德有才吧,方是太平盛世的人选——不过人家前面已经说了,这样的人自古以来,就不好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