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羊非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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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至深秋,秋高气爽。我泡了一杯茶,躺在店门口的太师椅里晒太阳。
“博采雅集”,我头顶招牌上的四个烫金瘦金体大字被太阳耀得异常颓废。老实说,这个名字不像是古玩店的名字,而更像是一个书店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也因为这个名字,来我这个店里的人都戏称为来赶集。
这四个字是伊山羊给我题的店名儿。
伊山羊跟我是同行,年纪与我差不多,前些年我敲小鼓认识的,混得极铁,后来在京城的潘家园开了一处买卖,我店名这四个字就是他给我题的。他真名叫伊风清。因为学前清遗老在颔下留了一缕山羊胡子,说话也绵软,最主要的是他眼瞳的颜色,不是亚洲人的黑,而是像山羊的眼睛一样略显金黄,眼睛很毒,但凡赝品假货都逃不过他的那双羊眼,我们都说他是山羊精转世,所以行里的人给他起了这个绰号,倒也是贴切得很。
我现在就是在等他,最近我们有几个月不联系了,两个小时之前他却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
“老鱼,听说闵王台出好东西了?”他的声音依然是软绵绵的,“你没去看看?”
“闵王台哪有什么东西,”我说,“再者说了,这消息都传到京里去了,即便是有好东西,也轮不到咱,院里的人就都那么好相与?”
“我给你带个物件儿去开开眼你再说这话不迟。”他在电话那端奸笑了几声,“我现在就买机票,你晚上给小太爷摆好接风酒,等小太爷来吃。听说你那有家聚美斋,鲁菜做得地道。”
“什么物件儿?”我还没来得及问完,电话那端便传来了嘟嘟嘟的挂线声。闵王台,呵呵。我无奈地摇摇头。这几天倒是听说了点,有人吵着那边出了好像是什么好东西。我不感兴趣,也懒得打听。
从京城飞来我所在的小城,也用不了两个小时。
太阳还没有全落下去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一个留着撮山羊胡子、梳了个油光铮亮大背头的猥琐男人站在我的店门口,朝我挤眉弄眼地奸笑,他手里还提了一个很大且破旧的黄帆布包裹。
我拉着脸走到他跟前,斜着眼看着他一身皱皱巴巴的阿玛尼。这个人有个很大的特点,穿衣服只穿名牌,可是却从来不把名牌当名牌穿。他这一身的牌子货,从头到脚也有个几万块,可穿在他身上永远是皱皱巴巴,到处是脏兮兮的,还有些不知名的污渍。不简单,这个世界上能把地摊货当做阿玛尼穿的人很多,可是能把阿玛尼穿出地摊货效果来的,估计也只有我面前的这位爷了。
“嘿,鱼爷,别傻站着啊,快给小太爷弄口水喝喝啊。”声音一如既往地难听,却又夹杂着某种莫名的亲切感。
我把手里的已经掉了把的一个破保温杯递给他:“呶,前些日子收的普洱。”
他接过去也不嫌烫,“咕嘟咕嘟”地灌了几口,然后吐掉口中的茶叶末子,撇着嘴说道:“不愧是姓铁的,你这普洱喝了得五百泡了吧,这就是白开水嘛这个……”
我说:“也不一定全是白水哈,这一阵我上火,嗓子里痰也多……”
他“噗”地把喝进嘴里的水喷了我一头一脸,骂道:“你大爷的,老鱼!”说着就将手里的保温杯朝我扔过来,我赶忙侧身躲过去,找了块毛巾擦擦脸,看着他装模作样地干呕。
“别跟我这儿装讲卫生,看看你丫这一身明〔1〕。你身上这都什么味儿啊?都馊了吧?”我揪着他阿玛尼的前襟,闻到他身上一股虾酱味儿,“你出门儿小路也不知道给你拾掇拾掇,这操行放出来丢人。”
“我来你这儿她还不知道呢。”他直起腰,抹了抹嘴,顺手捋了一把下巴上的山羊胡,“这次这个物件儿,你得帮我掌掌眼,小太爷这回可是真的抓瞎了。”
听到他这么说,我笑道:“什么东西能让你这山羊公抓了瞎?你都抓瞎了找我有啥用?你在京里的名气可不弱于院里那些老家伙。”
“不是这个事儿。”他神秘兮兮地摆了摆手,顺手把手里的帆布包放在我的柜台上,然后扭头去关上了门。天这个时候刚刚擦黑,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踪。他“吱呀”一声关上门,也关掉了从门外透过来的微弱暮光。
我开了灯,看着他一脸神秘地打开黄帆布包,露出了里面一个乌黑的盒子。他按住盒子,面容有点诡异,朝我笑了笑,说:“小太爷可得事先说好了,这里面的东西,可是有点儿邪行!”
盒子是一个很普通的硬木盒子,上面满是乌黑油腻的污渍形成的包浆〔1〕,早已看不出是什么质地。我抬头看了伊山羊一眼,他那双淡金色的眼睛陪衬着诡秘的笑容在灯光下让人心底发寒。
我抽了他后脑勺一下,骂道:“能不能别这么笑啊?”他捂着后脑勺白了我一眼,继续说道:“老鱼,我刚可说了,这个盒子打开了,你可能会有点小麻烦,十几年的哥们儿了,小太爷也不想坑你。”
看到他说得这么瓷实,我心里隐约感到有点不对头,这位名满京城的山羊小太爷口里说的小麻烦,很可能就是个大篓子。
“那我不看了。”我作势要把那盒子装回帆布包。
“别别别……鱼爷鱼爷。”他一把按住我的手谄媚道,“您掌眼您掌眼。”
“吱呀”一声,他便打开了那个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小麻烦的盒子。
随着盒子的开启,盒子打开的声音就像是里面藏了一只夜猫子,店里的温度仿佛骤然间冷了下来,在这个深秋的傍晚。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紧了紧衣服,伊山羊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他朝盒子努努嘴,我顺着他的眼神朝盒子看过去。
盒子里有一个东西,是一个陶罐,周身布满放射性如羊角一般的粗刺。我数了一下,共有十六个角状物。土浸长满了整个陶罐。罐子口有点破裂,当间儿却用黄胶泥封着,黄胶泥上面刻了几个斑驳的图案,因为光线不是很好,看不大清楚。
在昏黄的灯光下,这个陶罐冒着丝丝的凉气,竟让我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这是个谷仓罐?”我看了伊山羊一眼,迟疑道,“你收这个干吗?”
我想伸手去摸一下这个东西,可是手伸到近前却又有些心里发毛。他说得倒是没错,这类东西一般都很邪行。虽然我见过很多各式各样的这类物件儿,但从来没有一件能给我这样的感觉。
我早些年下乡敲小鼓的时候,经常有人拿出这样的东西来卖,我却从来没有碰过。
2
虽然大多数的古董都算是冥器,特别是青铜器、陶器,还包括一些瓷器,基本上出土的东西都算,可没有哪些东西比这类谷仓罐更邪门。这东西有些地方也叫做魂瓶或者谷仓,那是东汉后的说法,东汉以前也有叫五联罐的,实际上在东汉、三国时期最为常见。那个时候,人死之后,这类器皿会随着棺材一起被埋到坟里,罐里面装的是一些五谷杂粮。它被称为五联罐,也是因造型恰好是中间一大罐,在其肩部又等距离堆附了四只小罐,发展到三国时期,还会在上面增加、堆塑一些亭台楼阁、牲畜粮食之类的东西。
这个东西我若是遇到了,一般都会劝本家把东西再埋回去。因为这类东西基本上做工都较粗糙,也不算漂亮,只是在地里年头久了,会被人以为是奇珍异宝。
眼前这东西从外形上看跟其他的谷仓罐差异很大,或许是因为地域、风俗的改变,让它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不过,即使仅凭直觉,我也能断定这是一个谷仓罐,因为别的东西不会给人这样强烈的邪异感。除了历史民俗博物馆之类,古玩界没有人作兴收藏这类玩意儿。因为它是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的死人物件。总不能把这个东西当花瓶儿摆桌子上吧?
“这件东西,我原本是不愿意收。”伊山羊从皱巴巴的口袋里取出一副淡黄色的手套戴在手上,一伸手将陶罐拿出来放到柜上。从他拿起来的力道看,明显分量不轻,可能不是中空的,里面好像还装了东西。
“可是你知道这东西是打哪儿来的么?”他摆弄着手里的罐子,眼神有些异样,“闵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