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爷,息怒息怒。”他看到我要发作,赶忙站起来朝我一躬到底,“倒不是啥蹊跷药,就是息斯敏,吃了也没啥副作用。你也知道的,小桃打小就爱过敏,这些药我都是常备的,临行前我收拾行李,不知怎么地就划拉上了一瓶那个,所以才出了岔子。后来因为没奏效,我就把你整晕了,又给你喂了几片儿安定,还用槟榔捣碎了泡了点儿汤给你灌了几口。”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多少舒服了一些。见他提到小桃,我原本不想理他,但还是问了一句:“小桃现在还好么?”
他说的小桃是他的亲妹子,叫夏晓芊,小名叫小桃。他兄妹俩伊山羊随了父姓,妹妹随了母姓。小桃比他小了六七岁,现正在国外读大学,是个很纯真的女孩子。
“她挺好的……”他见到我说话,有些黯然道,“要是有时间,你也给她打个电话。那孩子心思太重,跟我这个做大哥的从不多说,总觉得她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也怪我平时太忙,顾不上理她。我觉得她倒是跟你比跟我更亲近一些,我怕她憋坏了。”
“你算什么好大哥?你什么时候真设身处地为她想过?”我摆摆手叹了一口气,心里柔软了一些,“少拿她出来说事儿。”
他见到我这个态度,终于像是松了一口气,知道事情还有缓和的余地,气氛也没有先前那么尴尬了。
“狐死正首丘〔1〕,咱们中国人,都有落叶归根的情结,苗人更胜。虽说现在都是盛行火化,但还是有几个苗乡坚持保留着土葬的习俗,政府先前还管管,后来实在是管不了,也懒得管了。也亏得这样,才没绝了这个行当。”
“这行干的人本来少,至于到了现在还干这个的,一只手都能数过来。去之前,小太爷先是联系了当地的一些朋友,让他们帮我找找近二三十年还干过这行的老匠人。这个倒是好找的,随便在苗乡打听一下老人们就能知道。你还记得,咱们那次在一个苗寨里见到的那个白苗哑巴老太太么?”他目光闪烁地看着我,“那就是一个赶尸老司的家,那哑老太太就是老司的婆姨。”
我想起,当年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儿。因为湘西古墓众多,文化跟汉族也有差异,有一段时间那种少数民族的玩意儿很受市场欢迎。那次之所以我跟他去湘西,原本的目的就是收一些苗人的器物。敲小鼓本就是漫无目的地瞎逛,各个村寨基本都要去。后来我们在一个白苗的村寨里面借宿,当时那家苗人只有一个哑巴老太。因为看她生活孤苦可怜,我们走的时候还给她留下了些财物。现在听他这么说,我才知道那也是他早安排好的。
“当时我在寨子里打听,有人告诉我说四五天以前老匠人被人请去走脚了。听说是山外出了一起车祸,一个拖拉机翻到沟里,死了六个人。因为山里通不了车,所以人家就去请他把尸体起回来。我当时算了一下时间,估摸着差不多该回来了,就想上山碰碰运气。原本小太爷只想自己去,谁知道啊,你非要跟我一块儿。”
他说的不假,当时的情况我还记得很清楚。他说我们分头到各个村寨里转转,然后再回来会合,这样节省时间。我却因为跟这边语言不大通,怕一个人闷,才执意要与他一起走。
“我心里有个鬼。”他突然眼圈儿有点发红,有些凄然地仰头看着包厢里冷森森的灯管,“二十几年了,小太爷心里一直有个鬼,可我又捉不到它。我很想让你帮我,可是谁也帮不了我。我不想让这个鬼也把你拉进这个没底的泥潭,有我自己就够了。”
我默然了,他的心思我懂。
“后来,很幸运,咱们遇到了赶尸匠。”他自觉有些失态,有些不自然地笑笑,“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我给你吃错了药。看到你从庙里出来的时候,我当时就懵了,所以才又千方百计想把你引回去,后来不得已就……”他说到这里有些无语。
“没想到赶尸匠跟他婆娘一样也他妈是个哑巴!”突然,他又有些激动地继续说道,“他倒是还有个徒弟跟着他,可他妈却是个傻子,什么也问不出,只不过……小太爷敢肯定的是,他当年一定是见过老爷子,并且日记里所说的另个罐子也肯定跟他有关。”
“他们看到有生人在庙里,只是稍作停留,就继续赶路了。小太爷一直追到山下,他们再也没看我一眼。看实在是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小太爷就回去了,顺手打了几只野鸡,算是给你补补,赔个不是,让你吃饱了别再跟我过不去。”
“原本就没指望让你信。”他倒也干脆,“只是找个借口让你知道我有苦衷罢了,小太爷有说不出的苦。”
“你该跟我说清楚的。”我拍拍他的肩膀,“既然你当我是兄弟,就不该瞒我。”
他的确有说不出的苦,这我知道。我将杯中倒满,跟他碰了一下,算是一杯泯恩仇。
把事情说开后,心里终于觉得清亮了许多。在我们两人心里系了多年的疙瘩总算是解开了,关系反倒觉得更近了一些。
“谢谢。”他那淡金色的瞳孔蒙了一层亮晶晶的水花。
“别来这套,老子还没说原谅你。”我抬手,一掌砍在他脑后,“以后你要是再因为这些破事儿来骗我,不用别人,我亲自操刀砍了你。”
“鱼爷饶命,小太爷以后不敢了。”他破涕为笑,夸张地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我笑着坐回到原位,又问他:“那次以后,你又去调查过么?”
“去了,其实后来从湘西回来以后,我立马又回去找了一趟。”他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你猜那个赶尸老司怎么了?”
“死了?”
他突然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坐在椅子上,连他原本油光铮亮的大背头此时好像也失去了光彩,黏黏糊糊的贴在他的脑门儿上。
“死了,”他有气无力的说,“不仅仅他,还有日记里那个里耶文化局的李同志,也失踪了。这些年,我查到哪里,那里的线索就断了,要找的人要么死了,要么失踪了,就像我身后有一只大手在操控着一切。我不敢查了。”说到这里他居然呜呜地哭了出来,声音还是很难听,就像是一只被羊群遗弃在荒野上的老羊,孤独并且恐慌。
我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这个不怪你,既然是背后有人操控此事,必然不是一般的人物,那也不是你一个人就可以抗衡的,起码他们不怕弄出人命。恐怕是也跟院里也脱不了干系!”
“笃笃笃。”突然包厢外面有人敲门。伊山羊赶忙拿纸巾擦了擦脸,坐好,又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姿态来,还强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进来。”我好笑地看了一眼眼圈犹自通红的伊山羊,朝门外喊道。
门打开半边儿,小兔钻进来半个头,笑眯眯第看着我们,说:“什么太吓人了呀?你们在说我吗?”
伊山羊赶忙接过来,擦了擦眼睛,又讨好似地朝小兔眨了一眨。小兔一看他朝自己眨眼睛,吓得“啊”地叫了一声。看来她刚刚才注意到山羊瞳仁的颜色。
伊山羊一脸尴尬地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劝,赶忙给我使眼色,想让我解释一下。
“伊叔你眼睛怎么了?”她指着伊山羊的眼睛说。
“叔这叫火眼金睛,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练出来的。天生异相,叔可就指着这双眼睛吃饭呐,什么妖魔鬼怪的,叔一眼就看穿了。”
小兔撇撇嘴问道:“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叔可不会骗人。”伊山羊拍着胸脯说道,好像完全忘记了当年是怎么用一把槟榔骗我的事儿了。
小兔从兜里掏出来方才那个金镏子,交给伊山羊,怯生生地说道:“伊叔,这个还你。太贵重了,我姐不让我要。”
我撇到那个戒指上面多了几个细小的牙印儿,看来是被小兔偷偷咬过检验真假了,可能是一验货是真的,就不敢自己做主,去问了问她姐姐,就是本店老板娘,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妹妹随便收人东西。
“给你的你就收着,又不是给你姐的。”伊山羊安慰道,“又不是多好的东西,一个小玩意儿,就留着玩玩。”
“我姐不让……”小兔很坚决地把戒指塞到他手里,转身就要走。
“老鱼,你看看这个。”伊山羊无奈地朝我求助,要说先前他给小兔这个戒指还有些花花心思,这一刻却是有些真情流露了。
“行了,小兔,你收着,你姐那里我去说。”我笑眯眯地望着小兔。
“鱼爷要跟我说什么啊?”我话还没问完,包间儿的门一下子被人从外面推开了,走进来一个英姿飒爽的女人,一脸嗔怪地回了我一句。
我一看正主来了,赶忙站起来,朝她笑道:“罗老板不经念叨,这是说曹操,曹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