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先生无论是到汉族的乡村考察,还是到西南、西北少数民族地区考察,他所接触的都是最底层的村民。他的著作中,对这些村民的生活、思想、行为,没有表现出任何看不惯的心态,也没有任何歧视性的表述。在有些文章中,他对底层人的艰苦生活和屈辱地位,表现了声泪俱下的同情和关怀。他从来没有责备过阿Q想要一张宁式床的愿望,相反,当他还是一个二十来岁的踌躇满志的阔少爷的时候,他就日思夜想着怎样让每个阿Q都增加一点收入,以便都能睡上宁式床。
顺便说一句,一个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衣不蔽体、夜无宿处的阿Q,仅仅想要一张宁式床——实际上并没有要成,因为精英群体绝不允许——我们却对他大肆批判了将近一百年,这个文化现象不能不说表现了精英群体对于底层人的彻骨的残忍。我希望这种现象再也不要继续下去。我觉得,中国每一个精英人物,都应该像费孝通先生那样,为了让所有的阿Q都能睡上宁式床而做一个“志在富民”的实践者。
相比而言,坐在书斋里提倡对外开放、全盘西化是容易的,为中国规划工业化、城市化的蓝图也是容易的。但是,在中国的手工业产品市场被西方人的大炮和机器抢夺之后,付出贫穷、饥饿的代价却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过程。尤其是,在工业化、城市化过程中失去土地、家园、血汗和生命的滋味,却是十分痛苦的。而遭遇这些艰难和痛苦的,一律是没有起码的公民权和话语权的底层人。
费孝通没有反对过对外开放、工业化、城市化等等历史进程,他所希望的,乃是让现代化实现“软着陆”,不要对中国乡土社会和文化造成太多破坏,不要对底层人造成太严重的掠夺和伤害。至少应该以他们的温饱作为最低目标。
为此,青年时代他结合“江村”研究如何让农民在种粮之外,还经营一些小型工厂,来换取一点零花钱。接着他结合“禄村”农田状况,研究如何合理地解决中国的土地问题。进入老年他结合苏锡常地区研究如何通过乡镇企业的发展,让每个阿Q都能既有宁式床,又有温饱的、安宁的家园。
到了暮年,费先生一次次踏上西北的黄土地,研究如何让中国最贫困的人群——西北地区的乡村居民,过上温饱日子。他的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的“乡土中国”,终生都在进行着“乡土重建”。他当然知道他的力量很有限,可是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努力。永不懈怠地、一点一滴地,做着建设性的工作。所以,一直没有时间去批评底层人的愚昧、黑暗及其劣根性。他因此而成为五四以来中国精英知识分子群体中的异数。
这样一位绅士家庭的少爷,却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穷人的温饱事业。我认为,费先生是中国精英群体中实实在在做建设性的小事之典范。
我了解历史上那些伟大人物的一个特点,那就是一辈子只做一件建设性的事,而且往往是小事。费先生就是这种一辈子只做了一件小事的人。尽管我也知道,他并不像本文所说的那么简单,他本身要复杂得多,可我还是愿意这样解读他。
我为什么对费孝通先生如此敬仰和感激?因为我就是阿Q的儿子,我因为终于在精英群体中找到了一位未曾歧视我父辈的仁者而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