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个体的人文价值,在不同的人群中评价完全不同,通常完全相反。一个能征善战、为本氏族劫掠无穷财富的氏族英雄,在被劫掠的氏族看来,不过是个杀人魔王和劫匪。但是,每一个人都满足于本社会对于自己的敬仰与歌颂,而不在意其他氏族对自己的仇恨与诅咒。
可见,对于同一个人的价值的评估,小圈子和大圈子所给出的结论完全是相反的。价值冲突、评估冲突、文化冲突,都是利益冲突的表现。用一方的价值压倒另一方的价值,就是用一方的利益压倒另一方的利益。
“内修文明、外施暴力”是历史上所有政治实体的共同特征。
简单地说,每个小圈子建构的人文价值,就是让本小圈子的人活得更好,并设法让大圈子的人为咱们小圈子服务(为我们生产剩余产品)——或者主动,或者被动。
所以,人文价值并不是什么普泛的、神圣的东西,而是一个具有强烈政治倾向、利益倾向的文化观念。
说得更为抽象一些,人文价值乃是对物质利益的精神化描述。一个人之所以被某个人群歌颂,是因为他给这个群体带来了利益,他之所以被另一些人群诅咒,是因为他屠杀了这些人群的兄弟并掠夺了他们的利益。
对以上阐述,我们可以这样总结: 氏族时代的人文文化,建构了小圈子与大圈子、少数人与多数人的利益关系与价值关系。每个氏族所信奉的人文文化,都是以自己小圈子的利益为价值核心,都想以最小人群,享用最大人群创造的财富,甚至支配最大人群的命运。大圈子人群的利益和价值,只能以小圈子的利益为标准予以评价和处置。小圈子内每个成员的温饱、痛痒、希冀,都能得到圈内人的关爱、尊重与呵护,即使他私念泛滥、恶欲膨胀、嗜杀成性,只要这一切是刀锋向外,也会受到圈内人的支持和颂扬。这种仁爱和温情感天地而泣鬼神。这是地球上诞生动物以来,所出现的最伟大的人文文化。
可是这种伟大的人文文化,仅仅适用于小圈子之内,大圈子人群则是成全这种人文文化和人文价值的材料,有时候以他们的财富为材料——比如掠夺他们的财富来充实小圈子的晚餐,有时候以他们的生命为材料——比如以他们作为牺牲来光大小圈子的祭祀仪式,有时候以他们的尊严为材料——比如让他们戴上枷锁,在暴力的看管下为小圈子服劳役。
也就是说,只要一个小圈子拥有暴力优势,他们掠夺了另一个小圈子的现成财富还不满足,他们还可以将被征服的小圈子成员俘虏过来,给他们戴上枷锁,让他们源源不断地为征服者创造剩余产品。
这种制度创新对于人类历史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人类的整个“文明史”就是从这里起步的。正是这种新的抢劫方式和奴役方式,迅速积累了财富,让小圈子的暴力能量越来越大,能够将征服和抢劫对象越扩越大,最后发展出使抢劫行为制度化、日常化的国家制度。
一个小圈子对另一个小圈子的屠杀与抢劫,存在着极大的风险,常常不得不付出巨大的代价。在有些情况下,甚至胜负难料。如果将抢劫中的博弈也看作一种交易,那么这种交易是成本巨大的交易,有时甚至是亏盈不定的交易。
为了降低交易成本,人们绞尽脑汁寻找了新的博弈和交易形式。趁着某次得手的征服与抢劫,将未及屠杀的被征服者看管起来,让他们为征服者源源不断地生产剩余产品,这就无限扩大了征服战争的盈利,从而逐步将这种制度化、日常化的抢劫变成了零成本的交易。
但是,枷锁和看管依然需要付出成本,而且只能导致他者的服从。如果能够设法让奴隶对奴隶主小圈子(权力与利益主体)产生政治和文化的认同,让他自觉地服从管教、自觉地以小圈子的文化为文化、以小圈子的价值为价值、自觉地为小圈子的利益服务,那将会大大降低小圈子的政治成本。于是,将权力包装为精神化的产品,灌输给被支配、被奴役的群体,就是成本最低的统治方式。这就是我所说的文化政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