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网上购得贾樟柯的早期作品集《小山回家》、《公共场所》、《狗的状况》。好的电影是需要冷落一些天的,这样才能滋养出更多的期待感。在一个心境平和的晚上,我将《小山回家》这部作品集放进了碟机,一个人静静地看。在选择底层电影的时候,我通常习惯了一个人观看。在黑暗和寂静里,在能听到自己呼吸的时刻,才能更好地进入到电影中去,于倒流的时光中,感受过去时代的痛与爱。
《公共场所》、《狗的状况》是记录短片,没有耐心或者对导演没有任何了解的人很难看得进去,很难看得出那些持久、凌乱、晃动的镜头在表述些什么,试图传达些什么。相比而言《小山回家》好多了,还算是个剧情片,它让我们看到了学生时代的贾樟柯,一个热衷于电影,有着狂热心态的青年。因设备落后和年代久远的缘故,这部短片画面很粗糙,但是电影所表现的内容即使放在现在也能很容易引起共鸣:在北京打工的河南安阳人小山,要赶在二号这天回老家给六伯祝六十大寿,回家之前,他辗转于妓女、服务员、上大学的同学、建筑工人之间,但无人与他同行,在北京站和北京南站,他和认识的票贩子为了一张回家的火车票费尽周折,票贩子被别的票贩子打伤头部,最后小山也没能踏上回家的火车,而是和众多的同乡一样留在北京过年,在街头一个理发摊上,他剪掉了一头凌乱的长发……
故事发生在1994年末,十多年过去了,北京站换了新面貌,但仍然和以前一样,站前有无数举着“旅馆住宿”牌子招徕旅客的身份不明的人,仍然有四处流窜的票贩子(甚至连服装都没有更换),有的地铁通道里,依旧贴满了小广告,流满污水充斥着肮脏的气息。在租住的平房里,小山和几个老乡说着粗俗的话喝北京二锅头,亲自上阵出演角色的贾樟柯更是每句话都不缺脏字。后来,小山借来房东的录音机,老乡在狭窄的房间里跳起了蹩脚的迪斯科——是的,这就是生存在北京的外地人,他们熟稔地说着“车公庄、西单、崇文门”等北京地名,与北京房东开着粗俗的玩笑,只有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时候,才借助烈酒和脏话的形式表达他们的爱与憎恨。他们的梦想如同蹩脚的舞蹈一样,充满痛苦和破碎感,拙劣的让人想笑又想哭。他们千方百计想在某个时刻逃离这座城市,却发现自己已经成为这个城市血液中游离的一份子,难以融入又欲罢不能。
《小山回家》在某种程度上也像一部记录片,镜头长时间穿梭在服装市场、菜市场、火车站和地铁中,车站广播、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报纸上关于春运的报道等等,都被导演用于影片之中。与后来的《小武》相比,《小山回家》在节奏控制上略显稚嫩,影片所表达的愤怒也显得有些突兀,比如小山的妓女老乡在屡遭小山冷遇之后,导演借助整屏字幕的形式打出了一句话,“我们卖X,你们卖什么了?”
小山在出租房里将老乡恶作剧找来的同乡女孩子“办”了,之后在街边埋头喝粥,对那个质朴而又幼稚的女孩子不理不睬。这个城市又何其不是这样,无数外地人怀揣梦想而来,却在不知不觉中发现自己被这个城市侮辱了,那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继续存活下去。家乡此时已是一个遥远的版图,即使以后整日行走在玻璃尖上,也要日夜忍耐下去,等待自己所依附的这个城市幡然悔悟的一天。
贾樟柯说,虽然《小山回家》是他的电影处女作,却奠定了他以后的电影美学方向,这部片子的完成,使他对电影的拍摄、剪接、发行都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在他此后的作品中,都能隐约发现《小山回家》的影子。如《小武》中小武在舞厅里笨拙地跳舞,仿佛《小山回家》里在出租房里跳迪斯科的小山老乡;《任逍遥》中,彬彬在歌厅里边被抽一次耳光问一次“高兴不高兴”,那个近似于偏执狂的孩子固执地说了几十个“高兴”,这个镜头很容易令人想起贾樟柯在《小山回家》中出演的角色,在短短几分钟的镜头中,贾扮演的角色说了不下100句脏话。至于《小山回家》中所使用的嘈杂的背景音,更是延续到他以后的每一部作品中。
《小山回家》就像一把钝刀子,刺痛了每个有相同感受的观影者的心灵。我越来越喜欢底层电影,我怀疑那么多说看不懂第六代导演的片子的人,他们对电影的最高审美,难道就是去影院花高票价看一场空洞无物的武侠或科幻片,而对曾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历史置若惘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