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这里的日子够多了。从1948年到1952年,每个战士我都认识了,我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姓名,甚至于家庭住址。这不用侦察手段,他们说话,从旁一听,今天听一句这个,明天听一句那个,凑合在一起,就是完整的情况。有时他们说话,也不回避我,在伊通时,我教给他们说快板、唱小调,说呵,笑呵,我什么都知道了。哪个战士的脾气好,哪个班长的脾气坏,哪个战士有文化,哪个战士文化低,我都知道;每天他们上下岗,8至10点的班是谁,10到12点的班是谁?我都给他们列了一张表,要求大便时候,一看下一班是那个傅班副,脾气不好,好找我的麻烦,我就在这一班要求大便,因为这一班岗的战士好说话,以免到下一班,大便憋不住,不好办。
对干部也是这样,这么多审讯员,经常找我了解情况,日子多了都很熟悉。我对这些审讯员,也不是一律看待,于审讯员纸烟一吸,解放前后的材料一齐说,不用有顾及;杨审讯员不吸烟,不多说话,他问一句我说一句,用不着多说;张审讯员找我到各监房做工作时,先表扬一番然后再交待任务;如果是肖审讯员找我谈话,我就对他谈些思想,因为他最年轻,很关心我的思想进步,他是共青团员,我愿意从他那吸收一些新东西。他很耐心,一个22岁的孩子,怎么有这样的素养?我看这与他的天性有关系,受共产党的教育也有关系。我有一个中心思想,就是对他们要实事求是,忠诚老实,在材料上、罪恶上绝对不夸大,不缩小,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所以我的材料拿出去,他们都相信。
公安局的干部也知道我这个犯人,有时别的干部来了解材料。见面就问事,不需要交待政策或警告,我知道这是局里的干部。局外的干部,一说话我就知道。一九五一年冬,沈阳公安机关来人审我,肖审讯员在旁边陪着,我一进屋,他叫我坐在很远的椅子上,一副严肃的面孔:“你叫什么?”“关梦龄。”“多大岁数?”“37岁。”我心想,这是例行公事。“在解放前干什么?怎么被捕的?……”
我一一答复,接着他又把宽大与镇压相结合的政策给我讲了20分钟,接着警告我:“你要老老实实,知道的要交待出来。如果不老实,与你不利。”我心想,这是旧社会的评书馆,上场有定场诗、道白,最后才书归正传。我看了肖审讯员一眼,肖审讯员也不吱声。这位干部说话了:“有个张焕相你认识不?”我一惊异,怎么这样熟?“干什么的?”我反问他,“伪满大汉奸!”肖审讯员从旁这样说。“认识,是我的亲戚。”我真想不到能问到张焕相,“什么亲戚?”“我的姑母是张焕相的嫂子,1930年张焕相在东北空军当司令,我父亲在那当军械主任,1931年‘九一八’事变,我父亲在北平,张焕相也到北京,东北空军司令部在北京又成立起来。后来张学良出国,张焕相回东北当了汉奸,听说先当宪兵司令,以后到长春当大官……”“还有什么?”“我在十二三岁念中学时,只见过他一次面,到了北京又见他第二面;他当汉奸,我在西北;我回到东北,他在苏联;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他认识我父亲。”“你父亲呢?”“1949年病死在北京。”“你把张焕相的历史、罪恶、他的财产写份材料,能不能写?”“能写,但是我知道得太少。”
类似这样的审讯很多很多,我抱这样一个态度:反正我是犯人,你说我听着,问我什么,我答复什么,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你不怕费时间,我更不怕费时间。
徐克成过去对我的一套待人接物很欣赏,如今他说:“正是因为你有两下子,罪恶才大,如果把这两下子用在为人民服务上,就好了。”
我说:“晚了,悔之无益。”
我问徐克成:“将来咱们怎么办?”
他说:“到一定时期就会释放。时间不会太久,一定会用咱们工作。”
“但愿如此,不过也不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