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应民吊着绷带满身血迹，领着几个县大队的士兵也在没命地跑着。他慌不择路，竟然跑到城外的玉米地里，且只能钻到玉米地里。外面到处是鬼子。玉米叶子如刀割一般“哗哗”地刮着他们伤痛的创口，把几个人刮得龇牙咧嘴。但他们已经顾不上了，没命地向前跑，跑得如失去母亲庇护被群狼围攻的小鹿。后面的日本人狂追不舍，越来越近，连狼狗的嚎叫和叽里哇啦的“八嘎牙路”都近在耳旁。

马应民边跑边将胳膊上碍事的绷带甩掉，露出白牙牙的骨茬和血淋淋的皮肉。“你们快跑吧，我跑不动了。”说完一头扎在地上，猛喘了几口粗气。身边的几个人也一头扎倒在地，猛喘着粗气，几个人一起喘，快成了一台蒸汽车头。

“县长，我们也跑不动了，咱们就在这跟鬼子拼了吧……”

马应民从地上爬起，一只手拎着盒子枪，另一侧半个膀子已经疼得不能动弹，快不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了，或者说虽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但那是最累赘的一部分。马应民还没果断狠心到断臂解腕的地步，他费力地侧着身，用一只眼瞄着浓烟滚滚火光熊熊的朝阳县城，心有不甘，但更多的却是无奈。他带着朝阳县城数千军民与日军激战了大半天，这是日军在东北遇到的最顽强抵抗之一，但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战斗打响前，马应民将县大队主力布置在城东防御的正面，战力较弱的民团和保安大队布置在城南、城北两个方向，城西只有少数军民驻守。这个布阵捉襟见肘，实属无奈之举。虽有数千军民，但能打的只有县大队，所以放在主要防御方向。但马应民还是失算了，城中不少主张投降的官员暗自与日军接触，将城防要图献给鬼子。狡猾的北村太郎知己知彼，采取正面牵制，侧后迂回的战术，将精锐的中田中队和骑兵一部偷偷运动到防御最薄弱的城西，又将炮兵机动到西南的凤凰山居高临下向城内猛轰，正面由战车引导步兵强攻。

战斗进行了不到两小时，城西门即被攻破，日军喊叫着潮水般涌入，大街小巷到处是黄乎乎的鬼子，像一团团粪蛋被成千上万个屎壳郎滚动着，越聚越多，越滚越大。马应民一看大势不好，就留下少部分人由向明带领继续抗击正面冲击的敌人，自己带着县大队主力火速驰援西门。

双方在西门大街遭遇，并随即展开巷战，逐屋逐院争夺，多处地方展开白刃格斗，战事异常惨烈。不到一小时，马应民的县大队便只剩下七八个人，他的左臂也被一个凶悍的鬼子用军刀生生削去了一大块皮，骨头也被砍得露了白茬，耷拉着像个棒槌吊在身体一侧。随后南门、东门和北门相继告破，城内制高点钟楼也被鬼子控制。鬼子的坦克在城内如入无人之境。但朝阳县还在抵抗，不少百姓躲在屋内，待日军经过时，突然开窗开门将满满一锅沸水浇向鬼子的脸，或是用一把镰刀钩住鬼子的脖子，或是用一把铁锤砸向鬼子的脑袋，当时就能听到一声野猪被利物刺中心、肝、肺的惨嚎，随后那房屋便被坦克炮击中，或是被大火吞没，反正连同屋内的人一起永远地从地球上消失了。

向明带着几个人从城东撤下，他也负了轻伤，一路寻找着马应民，但没找到，又转到县政府后院马应民的家去救马应民的爹，也就是当年那位名满朝阳的老县长“五圈半”。

早在半月前，朝阳县的大部分官员就将家眷转移到乡下或是关内，只有少部分人没这么干。这少部分人又分成两种情况，一种像马应民，为了表示与朝阳县共存亡的决心，宁死不将家眷送走；另一种如陈庆升，准备鬼子进城后，继续在县里当差，反正不管中华民国还是满洲国，或是日本人，总要有人维持正常秩序，给谁当差都是当，所以不怕战乱，家属也留在城内。但马应民的媳妇跟马应民想法不一样，她认为抗日是男人的事，妇女和孩子留下半点作用不起，还影响男人的士气，就私自做主，趁着马应民忙于军务，偷偷串通“五圈半”的几个姨太太带着孩子跑到乡下一亲戚家躲了起来。目前家中只剩马应民的老爹“五圈半”。

向明进入马应民家的时候，老爷子没像城内大部分老人孩子似的躲在炕沿下面，而是穿戴整齐，背着手在院内一圈一圈的地溜达，好像还想量出几个“五圈半”。

向明也不多话，一挥手，几个弟兄过来就要将老爷子背起。“五圈半”轻轻摆了下手，又轻轻指了指院中间的一口黑漆漆的楠木棺材，道：“太平还活着没？”大鸵鸟似的身躯更佝偻了，说话也一伸一缩的，也就是说更像鸵鸟了。

向明急促道：“大爷，城破了，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马县长跟我们失散了，估计还活着。”

“五圈半”绕着楠木棺材慢慢地踱着步，绕到差不多五圈半的时候停下：“如果太平还活着，告诉他，‘与朝阳城共存亡’这话他没食言，他老子替他了。让他一定活下去，活着把小日本赶出中国。”说完稳当地掀开棺材盖，又稳当地躺进去，身体笔直，不再像鸵鸟……

马应民半辈子没听过他爹一句话，只有这句听了。

北村太郎端坐在“五圈半”和马应民爷俩曾经坐过的县长椅子上，身体一动不动，但眼珠似乎灵活了许多。他的面前恭敬地站着几个原来朝阳县政府的官员，陈庆升站在最前面，脸上的笑容最多也最真诚。

“陈先生，感谢你亲手绘制的朝阳城防要图，你们中国的‘兵圣’孙武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提出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大日本皇军正是有了你这张图，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将马应民等顽抗者一举歼灭，大大减少了皇军的损失。大日本关东军司令部特颁发你金鸡奖章一枚，以表彰你为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作出的杰出贡献。”北村太郎说完破天荒地站起来给陈庆升鞠了个躬，还故意使用了日语，又通过翻译翻译成汉语，给陈庆升增加了不少诚惶诚恐的时间。

“太君，庆升愿为伟大的天皇效劳，为伟大的满洲国效劳，为皇军效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说完他深深地躬下腰，再不想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