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水浒传》中的江湖社会(3)

水浒-江湖 作者:王学泰


二、江湖人求生觅食的场所

江湖为什么如此恐怖?它不像文人士大夫的江湖,文人士大夫的江湖是士大夫们厌倦了官场的鸡争鹅斗,回归自然,休养生息、陶冶性灵的所在,而游民的江湖则是江湖人求生存、争发展的场所,为一点利益也要争。因为游走江湖的大多是脱离了宗法网络、在宗法社会中断绝生存之路的游民。游民一无所有,空手练空拳,全凭个人心智、个人力量和勇气胆量以求生存和发展。这里没有了士大夫江湖中与世无争的气度,这里不仅要“争”,而且没有主流社会中所应遵守的规则。饥饿能够把人驱赶到最原始的状态中去,游民们为了生存,有时仅仅为了一餐便能剥去几千年形成的文明的积淀,这些绝不是衣食不愁的人们所能想象的。我们看一段江湖艺人白玉乔、白秀英父女在郓城县勾栏卖艺的情景:那白秀英唱到务头,这白玉乔按喝道:“虽我买马博金艺,要动聪明鉴事人。看官喝采,道是去过了。我儿且回一回。下来便是衬交鼓儿的院本。”白秀英拿起盘子,指着道:“财门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过,旺地上行。手到面前,休教空过。”白玉乔道:“我儿且走一遭,看官都待赏你。”白秀英托着盘子,先到雷横面前。雷横便去身边袋里摸时,不想并无一文。雷横道:“今日忘了,不曾带得些出来。明日一发赏你。”白秀英笑道:“‘头醋不酽彻底薄’。官人坐当其位,可出个标首。”雷横通红了面皮道:“我一时不曾带得出来,非是我舍不得。”白秀英道:“官人既是来听唱,如何不记得带钱出来?”雷横道:“我赏你三五两银子,也不打紧。却恨今日忘记带来。”白秀英道:“官人今日见一文也无,提甚三五两银子。正是教俺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白玉乔叫道:“我儿,你自没眼,不看城里人村里人,只顾问他讨什么。且过去,自问晓事的恩官告个标首。”雷横道:“我怎地不是晓事的?”白玉乔道:“你若省得这子弟门庭时,狗头上生角。”众人齐和起来。雷横大怒,便骂道:“这忤奴怎敢辱我!”白玉乔道:“便骂你这三家村使牛的,打什么紧。”有认得的喝道:“使不得!这个是本县雷都头。”白玉乔道:“只怕是驴筋头。”雷横那里忍耐得住,从坐椅上直跳下戏台来,揪住白玉乔,一拳一脚,便打得唇绽齿落。众人见打得凶,都来解拆开了。又劝雷横自回去了。

因为雷横是梁山好汉,所以作者在叙述中有所偏袒。其实白氏父女也是游民,他们也在江湖上混,冲州撞府,以觅衣食。碰巧郓城县县太爷是白秀英的老相识,小人得志,有些张牙舞爪,说了一些与他们的身份不相符的话,招摇了一些,但他们要的也是他们应该得到的钱。江湖艺人谋生不易,用张青的话说就是“逢场作戏,陪了多少小心得来的钱物”。如果不是白秀英与郓城知县的关系,白玉乔那顿打是白挨的。毛泽东讲到“游民无产阶级”谋生求财的方式时,把这个阶层的人分为五类:兵、匪、盗、丐、娼;谋生方式为:打、抢、偷、讨、媚。见《中国农民中各阶级的分析及其对革命的态度》,《中国农民》第一期,1926。白氏父女忘了这个“媚”,这本来是“娼”的职责,他们以为巴结上县太爷,自己就是小太爷了,从而惨死江湖。这是一个女游民的下场。这说明他们还是缺少江湖生活经验的,老江湖怎么会如此得意忘形呢?

再举一个男的——后来上了梁山的病大虫薛永。他“祖父是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为因恶了同僚,不得升用。子孙靠使枪棒卖药度日”。当他到揭阳镇上卖艺时没有去拜镇上的一霸没遮拦穆弘、小遮拦穆春兄弟。这是作为江湖人的薛永不成熟的地方。江湖艺人到一个地方演出哪有不拜码头的呢?穆春下令镇上居民谁也不许给他钱也是事出有因的。薛永练完了把式之后打钱时谦卑地说:

“小人远方来的人,投贵地特来就事。虽无惊人的本事,全靠恩官作成。远处夸称,近方卖弄。如要筋重膏药,当下取赎。如不用膏药,可烦赐些银两铜钱,赍发咱家,休教空过了盘子。”那教头把盘子掠了一遭,没一个出钱与他。那汉又道:“看官高抬贵手!”又掠了一遭,众人都白着眼看,又没一个出钱赏他。宋江见他惶恐,掠了两遭,没人出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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