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支以挑夫为前锋的避难队伍,从经堂街出发后即转弯,浩浩荡荡,沿着西成路被炸被焚的废墟,绕过贞节牌坊的断柱碎石,步出西城门,越过桃花江桥,踩上西外街光滑的青石板路,再穿越钱纸、挂面、牛肉三大行业的地段,走了大半条街,在一家米粉铺门前停下,因为要吃早饭了。米粉、腐乳和荸荠三种食品,便是声誉卓著的“桂林三宝”,而我们还是一人一碗桂林米粉。
出了米粉铺,热闹的西外街很快就过去了。
天池姑丈和冷一鹏医生,两位梳西装头的西装男子,前者已四十六七岁了,中等身材,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谈笑自若,神采焕发。后者不到四十岁,身材魁梧,肩宽腰圆,生就一张和善的娃娃脸,戴一副金丝边近视眼镜,皱眉蹙额,心事重重。一路上,他反复提出问题向天池请教,诸如,敌机的空袭几时才会到头?在桂林行医,前途将会怎样?柳州距桂林三四百里,是否安全些?等等。
天池擦燃了火柴,吸两口香烟,正待答话,那位和我小姑妈并肩走着的冷太太却已抢步上前,操着标准的湖北口音大声说道:
“吴大哥哎,我家一鹏的胆子莫得芝麻大,您家还不晓得罢。桂林遭了两回炸,他就讲这地方不能住了,又盘算要逃难,盘算去柳州,说是湘桂铁路通车到柳州了咧。我问他,若是日本鬼子把柳州也炸了,你怎么办?他眨巴着眼睛老半天,总算憋出一句话,‘车到山前必有路’。么子路?还不就是一条逃难路!
“他这个人哪,莫得一点章法。武汉吃紧的时候,我说吴大哥全家走了,我们也走罢,可他还舍不得诊所那块招牌。后来他姐夫逼着,才不得已买了火车票。
“但是到衡阳快两个月了,招牌还不曾挂出去,只因为姐夫要跟他闹‘分家’。分么子家呀,蒋根兴和他从来就是两家。现在要开家鸦片馆,还要聚赌抽头,想发财,叫他拿出200元。冷一鹏不愿意,但拗不过他姐姐,给了200元。我说100元就很好了,可他还是给了200元。其实在汉口的时候,门诊的人不那么多,两个月也攒不满200元呀!
“我说不要呆在衡阳了,让你姐夫发财好了,我们奔桂林开诊所罢,我们在桂林租好房子,正要挂牌,鬼子的飞机就连炸了两趟,又把他给吓坏了,想到柳州去了。
“吴大哥吴大嫂,他这人有什么章法啊?再说我们逃难,逃难,究竟逃到么子地方,才算完啊?”
冷太太转脸望着我姑妈。但半小脚的姑妈走累了,气喘吁吁顾不上答话。于是,小辈当中年岁最大,也最关心时事的励青兄就开腔了:
“冷太太,我们这回跟日本鬼子打仗,是长期抗战,——长期,一年两年不见得能解决问题,三年五年也还没有准。长期抗战是消耗战,要尽量消耗鬼子的兵力、人力、物力和财力。小日本的国力有限,它想灭亡我大中华,好比蛇吞象,‘人心不足蛇吞象’嘛,能有什么好结果呢?到头来是小日本必败,我们抗战必胜,就算还要逃难,最后胜利也总归是我们的。
“倘若要讲桂林么,我看四周多山,形势险要,‘桂林山水甲天下’嘛,别说日本鬼子还远在千里之外,就算它进了广西,想来攻打桂林,也谈何容易!我军是可以长期固守的——易守难攻,小日本攻不进来。冷太太尽管放心,冷医生尽管挂牌,开业行医好了。”
听了励青的一番见解,冷太太和冷医生频频首肯。
姑丈把烟蒂扔进路边的水沟里,不紧不慢地说:
“励青讲得很对。一鹏,如果桂林不安全的话,那柳州也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之差,彼此彼此。前天报纸上说,敌人不但炸桂林,还炸了南宁呢,五六百里路的距离,对飞机算不了什么。在东洋赤佬看来,桂林、柳州、南宁差不多,随时都可以炸;而且它连重庆也炸了。当然,也不必草木皆兵。
“至于现在我们到乡下去,一则因为三天前租的西成路房子被炸,烧掉了,没处栖身;二则估计东洋赤佬对于桂林,轰炸一两次是不肯罢休的,所以要到乡下去暂避敌机锋芒,等它锋芒过了——总不会一年轰炸三百六十五天罢——仍旧进城租房子住。我看一鹏你们也一样,暂避它十天八天,到时候就回去挂牌开业,因为无论有没有空袭,无论敌机来不来轰炸,病家总归要上门求医的嘛。
“再者,我看桂林的医生很可能是供不应求的,走了好几条街,没有看见一处诊所的招牌。据说,省立医院也只有二三十张床位,规模不大。来桂林的人那么多,乘火车从湖南和广东方面来的逃难客,每天挤得满满的,可见这个西南重镇,在大后方的地位日益重要。你在桂林行医,自然也大有可为,何必三心两意举棋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