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尤其严重的惨状还在北岸,还在环湖北路沿岸,绿草如茵的狭长地带。
德明和我一路走去,只见排列成行的垂柳,新枝嫩叶已因敌机机枪的扫射而被折断,散落在地。但是,使我们怵目惊心不敢看,不忍看,却又不能不看,非看不可的,则是横七竖八倒在树荫底下的死难者,夹杂在狼藉满地的童帽、童鞋和童车之间的血肉模糊的死难者,大多是妇女和儿童,还有少数老人。
带着孩子前来踏青游湖的妇女们,或许听见了警报声响,不及或不急于回家,因为散居在全城,住得远,也不可能带着孩子到城外某个岩洞去躲避;或许她们以为,待在榕湖边上,即使被敌机发现,也不至于就遭毒手,因此没有离开湖岸草地。
她们哪里知道,日本帝国主义是极端残酷和嗜血成性的。敌机通过超低空飞行,盘旋侦察,先投掷一批炸弹,炸了榕湖,还炸了市政府大院。随后,它们再盘旋侦察,目标非常明确地把枪口对准了湖岸草地一带的老弱妇孺们,自西而东,又自东而西地反复扫射。——面对如此处心积虑的谋杀,谁都很难幸免了。
妇女们、孩子们和老人们,几乎每一位都被击中,都在流血;鲜红的血,一摊一摊鲜红的血,从遇害者头部、面部、胸腹部、手部或腿部涌出来,流淌到草地上,流淌到树根旁,再经过斜坡流淌下去,跟湖水交融,染红了榕湖水。
妇女们、孩子们、老人们的血,染红了榕湖水!
德明和我跑到屠杀现场时,看见强压怒火的警察和防护队员们,以及泪流满面的护士小姐们,正在抢救少数几位一息尚存的重伤者,由担架抬走。而大多数躺在地上不再呻吟,不再动弹的,则全部都遇害身亡了。我俩还分明看到,死者们有的是胳膊与躯体分离,有的是内脏外露,有的是脑浆迸流,有的是腿脚断裂……残肢断足则被四处抛散。
亲眼目睹如此惨状,我俩面面相觑,脸色煞白,几乎窒息。勉力再走一程,正想喘过一口气来,却见右前方柳树的枝杈上,赫然挂着一条小腿!——不错,那是一条婴儿的小腿,白白嫩嫩的一条小腿,粉红色的小袜子还仍然穿在脚上,但小腿从膝盖处被截断了,缓缓地往下滴血!孩子的鲜血滴落在被机枪击中了的年轻母亲的胸膛。这位母亲仰卧在地,早已停止了呼吸,但她的双手,却依然紧紧地搂住她视为生命,但已被炸断了小腿并丧失了生命的孩子!
面对这样惨绝人寰的景象,我俩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了,德明主张暂离湖边草地,先过马路看看。马路对面,是刚才被炸的市政府大院,此刻乱哄哄的人们正忙于救火。我俩想要进去,却被防护队员挡住了,只得站在大院门外的人行道上朝里观望。但我们的注意力很快被身旁的一辆铁箱车吸引住了。
原来,这儿停有几辆修路的工程车,包括笨重的压路车、熔化沥青的锅炉车和一辆较小的铁箱车,它们排列在市政府大院门外人行道旁,有些日子了。
然而此刻,铁箱车的车身底下,却在不停地滴出血来,并已在路面上聚集成好几个碗口大小的血摊。
怎么回事呢?我俩不敢擅自打开箱盖,只好向站立在大院门前的防护队员报告。
防护队员过来见了铁箱底下的血摊,也大起疑心,便伸手把铁箱车的箱盖打开。德明和我凑拢去,但见铁箱之内卷曲着两位衣衫褴褛的报童,怀里各自抱着厚厚一叠《广西日报》,大约是刚刚分派到的。敌机来了,他俩认为铁箱车可以防弹,就躲进去了。谁知道已被敌机发现,于是对准了铁箱车进行扫射,枪弹不仅洞穿了铁箱盖,并且洞穿他俩的身体,然后又洞穿铁箱的地板。他俩各中了好几枪,一位是面颊被打碎,另一位是胸部被击穿,情状都极其悲惨。他俩的鲜血,则从箱底的若干个弹孔流淌到地面,凝聚成若干个浓浓的血摊。
由于年岁与我相近,我思忖,这两位报童可能也是外乡逃难来的,所以对他俩遇害,不仅难过得鼻子发酸,热泪盈眶,不由得产生出特殊的亲近感,当然更加深了对日本鬼子的仇恨。
此刻的湖边绿草地带,人比刚才多了很多,亲属获悉凶讯而仓皇赶来了,——老太太哭倒在女儿身旁,呼天抢地;老先生抱起肢体僵硬的孙子,涕泗横流;丈夫见了妻子的遗体,泣不成声;一条原本美丽的环湖北路,已是真正的悲惨世界。
如此惨不忍闻和惨不忍睹的情状,我俩实在是再也看不下去了;便转身逃离开市政府大院门口,从广西银行和广西日报社的门前往东,转弯,过阳桥,经白公馆背墙,沿环湖南路前行,准备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