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我觉着腰间被两只有力的手一抱一托,把我托出水面,我能够呼吸了,并且被托到岸边,让我立直,使我清醒,清醒地意识到真正得救了。
定睛一看,救我性命的不是别人,而正是前几天去请教郭导师时,和郭导师一起游泳后上岸的那位潮州同学。他把我扶上岸,搀进学校传达室之后,问我害怕不害怕。我再三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他笑道:“这是你的命大,运气好,碰巧我要赶火车。”说着,穿好衬衫和长裤,也顾不上里面的短裤仍是湿的,拎起皮箱,跟老传达说声“再会”,就匆匆步上漓江大桥,由水东门进城去了。
老传达对惊魂甫定的我说,你的确是命大,运气好。这位同学是潮州人,郭基宏主任的同乡,很讲究礼貌,进出校门都会主动打招呼,可惜这次回老家后,不知几时才能重返桂林。老传达说,他自己也已经告老,文昌门那边的新校舍,他就不去了。
由于好几夜辗转不寐,刚才又吃了一大惊吓,所以躺下便呼呼大睡。醒来只见老邱笑嘻嘻地站在床边,把四张“五圆”的法币递给我,说道:
“这是吴潢老师让带给你的,八月份的工饷。”并且告诉说,本校的工友,每月工饷都是二十元,只有老厨师手艺高超,每月三十元。
我想,上班第一天,什么事情还没有做,就发给一个月的工饷,真有点不好意思,但同时却又乐滋滋的。——因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获得“工饷”即工资。
晚上,老邱把他的铺盖也搬到男生宿舍来,笑嘻嘻说道:“这宿舍特别大,生怕你胆子小,一个人夜里会害怕。”真是善良人的好心肠。
我问老邱,校内像他这样的校工有几个?
答说,一个传达,一个厨师,两个帮厨,一个专管清洁卫生,一个专管教师宿舍,另一个负责办公室——他估计,这就是今天刚到的我。
老邱说,传达老卫五十多岁了,家又住在江东七星岩附近,所以已经告老,不打算去文昌门外新校舍了,还要另找一个传达。
我接嘴道,“我可以介绍一个,是小学里面一道毕业的同学,来当传达,行不行?”
“当然行,你的同学,再好不过了。明天报告吴潢老师,他是事务主任,点头就行。”
说罢,老邱鼾声大作,不理会我了。
但我却久久不能入睡。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独自在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地方过夜。
先前,幼年和童年时代不必说,总在父母身边,即便逃难离开了故乡,在武汉和离开武汉以后,也一直和姑妈、姑丈,表兄、表姐们一起,虽然是寄居,但毕竟是亲戚关系。可如今,蓦地里来到一个陌生地方,尽管有郭基宏导师、吴潢老师和老邱这样的好心人照应,终究难免孤独寂寞之感;尤其在这皓月当空的深夜,第一个深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未满十五岁的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远隔千山万水的故乡,仍在日本侵略者铁蹄下呻吟的故乡,于是我想,只要不把酣睡中的老邱闹醒,可以轻轻地唱一首前不久学会的电影新歌,《孤岛天堂》*:
这里是地狱,还是天堂?
这十里洋场
围拥着险恶的巨浪。
岛上的五百万人哪,
是欢乐还是悲伤?
多少人失掉了
可爱的家乡。
多少人死掉了
妻子与爹娘。
多少人流落街头
受尽了饥饿与风霜。
还有那多少人变成傀儡,
多少人干趁火打劫的勾当,
多少人尚在淫乐场所,
忘记了国破家亡!
孤岛是困苦颠连者的地狱,
孤岛是醉生梦死者的天堂。
这里布满了黑暗的迷惘,
这里看不见抗战的火光!
同胞啊同胞,
血的债总要血来赔偿,
决不能再延捱分寸的时光!
中华民族中华民族
正寄予你无穷的希望,
为什么你还那样堕落荒唐!?
快抹去心酸的眼泪,
脱下你华贵的衣裳,
好走上保卫民族的前线,
扫荡那漫天遍野的豺狼!
快抹去心酸的眼泪,
脱下你华贵的衣裳,
好走上保卫民族的前线,
扫荡那漫天遍野的豺——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