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法国工程师的冥想曲之一
第一天的夜晚扑面而来。
这时候他们下榻在哥胪士酒店。窗外,是沉入碧色寨的茫茫夜空,夜色仍然是那样皎洁,白银般的色泽铺开在酒店窗外。漫长的路程终于结束了,在这里,他们一家人似乎已经寻找到了令人安定的栖居地。所有人似乎都已经疲惫了,他们洗了一个澡,就想寻找到温暖和舒适的床。
哥胪士大酒店坐落在碧色寨的山坡上,完全欧化的酒店使他们寻找到了巴黎式的客房。保罗·曼帝在洗完澡以后安静得像一个孩子,他的神态让艾米莉嘘了一口气。在巴黎,作为医生的她也无法治愈丈夫的夜游症。她知道,在守着寒冷的巴黎壁炉所度过的那个漫长的冬天,丈夫断断续续的语调似乎让她看到了滇越铁路的惊心动魄和死亡。尽管作为工程师的保罗·曼帝不愿意太多地描述那些活生生的现实,然而,从他那一起一伏的、略带伤感的眼神中,她似乎已经感知到了悬挂在丈夫脑海中的那一幕幕图像般的筑路史记。
艾米莉知道建筑滇越铁路已经耗尽了保罗·曼帝的想象力和内心的力量,因为自从他们从滇越铁路回到巴黎以后,就抛开了一切图纸和器械。这意味着,他已经不再想从事铁路设计工程师的职业。他开始用语言呼唤着碧色寨,在他语言的一次又一次回荡起伏之中,他似乎已经确定了碧色寨在他生命中的乌托邦位置。
于是,离开法国巴黎,乘着滇越铁路的列车进入碧色寨已经成为他最大的梦想。
于是,孩子和艾米莉慢慢地也进入了被他所描述的关于碧色寨的一切幻景之中。
就这样,关于碧色寨的冥想曲寻找到了现实的环境,他们来到了碧色寨。这样的时刻,对于保罗·曼帝来说,应该已经实现了愿望,他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了。艾米莉在他之前已经上床了,她依然裸体睡觉,他原来也被她说服过裸体睡觉,但这是在从前,自从他修建好了滇越铁路回到巴黎以后,就不再裸体睡觉了。他不仅仅不裸体睡觉,还穿着厚重的睡衣睡觉,其理由是在修建滇越铁路过程中,不穿衣睡觉是不可能的,因为红河流域的蚊虫繁殖能力比其他地理环境中的蚊虫更强,每到黄昏就会铺天盖地蜂拥而来,然后附在你的身体上。仿佛裸露的任何部位每夜都必须经历一场被蚊虫吮吸血液的现实。自那以后,穿衣睡觉已经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回到巴黎后,裸体睡觉已经非常艰难。为此,艾米莉似乎也很理解做铁路工程师的丈夫的内心和身体遭遇的双重苦难,不再要求保罗·曼帝以裸体的方式睡在她身边。
艾米莉挨着丈夫躺了下来,她渴望着今夜丈夫能睡得踏实,起码能好好睡一觉。他们用眼神相互抚摸了一下对方。每晚都是这样,似乎在入睡之前,他们可以寻找到将近二十年婚姻生活的一切美好的因素:无论是在距离之中还是在很近的呼吸声中,两个人都会相互思念。
今夜,法国工程师的睡眠是否会踏实呢?碧色寨可以让他不再惊悸、喊叫了吗?这是一个问题。时间在旋转着,仿佛三面钟均衡有力、悄然无声地环绕着世界,在这环境中,他的惊悸没有结束。但与在巴黎的夜晚却有所区别,这区别在于,他没有喊叫,他起床了,连艾米莉也没发觉,他呈现出了新一轮的梦游状态。不知不觉之中,他离开了客房,往楼下走,夜晚无火车来,准确地说碧色寨的下半夜显得比任何时刻都安静祥和。保罗·曼帝慢慢地下了楼梯,穿过了夜色掩映的碧色寨的火车站台,沿着铁轨往前走。这是他来到云南蒙自碧色寨以后所经历的,或者说务必经历的另一种精神夜游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