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周亦然在一个傍晚住进了哥胪士酒楼

他下了火车，这一次是他自己来，身边没有侍者。他拎着一只小黑皮箱在一个傍晚乘火车来到了碧色寨。这一次，他没穿西装，穿着布衣长衫。他下车时，站台上显得很寂静，水鹤仿佛在寂静中诉说着来来去去的哀曲，三面钟以不慢不快的速度报时。

他下了车，穿过站台，直奔哥胪士酒楼。他洗了一个澡，然后面对镜子开始刮胡须，很快，他似乎为自己整了一次容，面颊上那种疲倦消失了。他从箱子中取出一套银灰色西装，系上一根枣红色领带。面对镜子，他的脸整个儿地呈现在镜子中，一种期待突然浮现在他的眼底。他审视了自己的面部，大约觉得满足了，这才将面孔游移开镜面，然后，他拉开了窗帘，三层厚重的窗帘，往窗外看去。

这时刻他又一次看到了她：一个法国少女慵懒而清新地从铁轨的另一边刚好映入他的眼帘。那些铁轨外面巨大的桉树发出了婆娑声。

他站在窗帘后面，注视着那个少女。她终于跨过了好几条轨道，来到了站台，微风掀起了她的裙角，露出了她十七岁的脚踝。他看到少女的眼神，隔得并不遥远的距离。法国少女的眼神飘忽不定，它忽而抬起来，凝视着火车远去的铁轨，那铁轨已被褐红色的茫茫暮色铺开而去，显得神秘、诡异多姿。

她的目光会抬起来与暮色中的天空交织在一起。这像是一幅油画，仿佛是无镜框油画，没有任何镜框可以以长方形、正方形、圆形收藏这幅画中的秘密。此刻，周亦然仿佛被什么力量推动着，使他突然决定推开门出去。他推开了门，下了楼梯。

法国少女依然站在站台上，似乎这个地方已经让少女寻找到某种幻觉。很长时间了，自从来到碧色寨以后，她发现身体中每天都在滋生幻觉。随着弟弟去了蒙自上中学，她也在寻找自己十七岁生活的轨迹。母亲不断地在忙碌，母亲的身影不时地飘忽在铁路上，有时会去碧色寨附近的村庄。而父亲呢，自从来到碧色寨以后，总是在寻找什么，直到父亲举着照相机告诉她们说，他要做一生中必须做的一件大事，就是寻访从前修滇越铁路的往事和遗址——他要用照相机拍摄下滇越铁路通火车以后的现在时。在一个早晨，父亲单独离开了碧色寨，父亲是乘火车去的，母亲站在站台上，朝着父亲挥了手，父亲就乘火车而去了。

她站在窗口，她的十七岁青春就这样陷入了与碧色寨相关的一切现实，然而，除了眺望、朝铁轨行走以外，她的幻觉中应该飘来什么样的令她身心激荡的生活？

15

周亦然以一个中国男人的形象出现在法国少女身后

谁也不知道周亦然此次乘火车到碧色寨到底是为什么？他下了楼，脚步不快也不慢地开始直奔站台。显然，此刻，他想前去面对法国少女丽莎。他的身份他的年龄还有他的故事现在都是一个谜，不适合迅速地被语言所揭开。此刻，语言仿佛就像碧色寨神秘的水鹤、周而复始的三面钟，它们在火车轰鸣而来与轰鸣而去的现实之中，却加剧了法国少女丽莎对于青春与这个异域的碧色寨编织的虚幻感。

周亦然乘火车而来，其实就是为了见上丽莎一面，或者带丽莎走。现在，他已经站在丽莎身后。火车呼啸远去以后的站台，是沉寂的，但站台前后是喧嚣的，因为火车使整个碧色寨不得不喧嚣起来。他来到了法国少女身后，他放慢了脚步，整座站台上现在只有少女和周亦然。这幅图像中充满了绵延过的暮色，那是滚滚红尘中的暮色，衔接着夜色将降临的一场深不可知的暗语和秘密。暮色旋即将淹没铁路上的曲线，只有在黑夜铺天盖地来临时，碧色寨才会显示出二十世纪一座特级火车站的神秘和幽灵。周亦然的呼吸声大约使少女感觉到什么，她猛然回过头来。

他低声问道：“在等人吗？”

“是啊，等人……”

“等什么人呢？”

“不知道！”

“嘿，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还站在站台上等人……你真可爱！”

“是吗？我可爱吗？”

“是的！”

“喜欢铁路和火车吗？”

“喜欢，我每天都沿着铁路散步，无聊极了，我也不知道，父亲带我们到碧色寨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有他自己的事，他乘火车离开碧色寨，说要去寻找铁路……在父亲的生活中，似乎只有铁路。弟弟到蒙自上中学去了，母亲正在筹办诊所……只剩下我自己了，我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如何过，难道就是每天沿着铁路继续往下走吗？我不知道，我每天站在站台上，看着来来往往的火车……”

“想乘火车吗？想乘火车到什么地方去看看吗？”

“你说什么？你是问我想乘火车吗？是啊，这主意不错，你肯陪我乘火车去别的地方走走吗？”

“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哦，好像十点半钟还有一列火车经过碧色寨……”

“是的，想今晚就离开吗？”

“是的，如果你敢带我离开的话！”

“当然，我怕什么？我从来不怕什么，我们就这样定了，十点半钟乘火车离开碧色寨，你尽快回去收拾东西，并将你离开的事告诉你家里人，我十点钟在这里等你。”

“这是真的吗？”少女抬起头来面对周亦然，刚才他们的所有许诺都是面朝铁轨，而现在当他们面对面时，必然用眼神交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