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火车将他们带到滇池畔的昆明城
他们彼此依偎,在火车上睡了漫长的一觉醒来时,火车已经开始缓缓地进入滇池畔的昆明城区。
丽莎抬起头来,她显得有些恍惚,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是在火车上,而且还坐在一个中国男人身边。她站起来,独自穿过车厢,她在慢慢地回忆从碧色寨出发的情形。她透过车窗已经看不到碧色寨的灯光、水鹤,听不到三面钟的报时和哨子声,也看不到火车站斜坡上的酒楼和库房。置换的物景让她开始清醒地意识到,她已经离开了碧色寨,并且跟随这个中国男人进入了另一座城市。
她猛然感受到一双温暖的手放在了她肩上,她回过头看到周亦然。她的肩膀是纤细的,她正在发育、成长,如同她的青春的历程,必须由蓓蕾经过季节轮回才可能长大。这似乎是她头一次与一个男人单独在一起,而且是乘火车出发,她的颤栗很微妙,但还是被他感触到了。一个已经拥有两个孩子的男人,并不缺少对一个女人的经验,从少年时代起他就离开个旧到大上海念书,他的目光经历过时间、地点、背景的不断转换。像他这样的男人,经常独自在外,并不缺少女人。而且他的风度气派足以轻易吸引各种各样的女人。
现在,他大约已经感觉到了少女双肩上少许的颤栗,这颤栗使她显示出了纯净,像一朵花蕾般的那种美,无任何企图,只凭着本身的元素向天空吸收阳光。他伸出右手,开始抚摸着她的卷发,她有着一头金黄色的自然卷发,像波浪一样披在肩头。她突然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一只手。那是他的右手,她紧紧地抓住它,将头埋下去。她的唇紧贴着他的右手,足足有三分钟时间。
火车到达昆明北站了。这是昆明最早的火车站,也是滇越铁路的始发站。丽莎抬起头看着他低声问道:“这是哪里?”
“昆明。”
“哦,昆明,我好像听父亲讲过这座城,这是云南首府对吗?”
他点点头,然后,温柔地牵起她的手说:“我们下车吧!”
“到哪里去?”
“哦,我们先住进旅馆,然后我带你去看滇池……”
“滇池,那里面可以游泳吗?”
“当然,我每次来昆明,都会到滇池去游泳,你也喜欢游泳吗?”
“是的,离开巴黎以后,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游泳了……”
他们四目相遇,那是一种渗透到身体中去的喜悦。她似乎什么都不害怕,远离巴黎,同时也离开了新的居住地碧色寨,并没有给她的内心带来惊恐不安,也没有对于异地的陌生感。仿佛因为有了周亦然的存在,到哪里去,她都不害怕。而且,他牵着她的手,他们下了车,穿过了火车站,一辆人力车向他们奔来。
丽莎好奇地看着人力车说道:“这是你们的交通车吗?”
他点点头。
丽莎坐在了车上。他就坐在丽莎身边。人力车夫昂起头来,他的个头并不高大,拉车的速度却很快。丽莎的手紧紧地放在周亦然的掌心中央。
23
艾米莉在碧色寨开办了第一家诊所
她学医是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使她在巴黎市郊的农庄无法再好好上学,为此,她曾经在十九世纪末期到巴黎学习护士,后进入医科大学——在战火纷扰整个世界体系的时刻,巴黎,乃至整个欧洲都躺满了从战场上撤回的伤员,就是在那样的时刻,选择做外科医生的职业是如此地重要。也就是在她上医科大学时,经人介绍,她认识了铁路工程师保罗·曼帝。恋爱不久,他们就举行了婚礼,然后是孩子的出生——所有这一切使她只能囿于巴黎一家医院做外科医生;所有这一切使她最初想奔赴战地拯救伤病员的梦想成为遥远的泡影。孩子们先后出生,接下来,是保罗·曼帝随同法国人进行的漫长的滇越铁路的考察和筑路,这一切使她也不知命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竟然随夫携带一对儿女,远离自己的国家,来到了碧色寨。这不是玩笑,而是生活,有时候,玩笑与生活相融一体。然而,在更多时候,玩笑只是人为自己设置的一个游戏而已,生活却是永远的。当然,生活本身就是游戏。
她来到碧色寨,没忘掉携带法国式的职业药箱,其第一目的是她作为医生,相信携带药箱很有用途。在一只药箱相伴之下,她可以减轻许多心理和工作上的压力,因为从她出世以后,她就在这个世界上发现了人这一生是被许多疾病所纠缠的一生。而当她学医以后,她知道了另一个现实,人这一生除了被自己命定的疾病和疼痛经常纠缠之外,还会被来自战争、灾难、瘟疫的存在所攻击。因而,她携带着药箱的全部目的,在于她作为医生作为女人的意识中,世界充满了伤痛、灾难和各种意想不到的疾病,她的药箱只要存在,就意味着她可以拯救世界。
现在,碧色寨迎来了第一家诊所的开业。她不管这个世界多么寂寞,也不管丈夫、儿女是否在场。仿佛从她握住手术刀的那一刻,她就开始独立地面对着一个外科医生的职业。
她的诊所紧挨着哥胪士酒楼的一侧,这是她租用的仓房。两层楼的仓库上面用于居住,下面就是她的诊所。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她让附近的装饰工人粉刷了墙面,外墙围依然是碧色寨的主色调,红色和黄色,而所有内墙则是纯白色。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她乘火车回了一趟越南,在法国印度支那总部,她采购了大量西药,多数是抗菌素,她发现在这一时期,药品紧缺。药品都用上了前线,哪里有战乱,在这一地区,医疗就陷入了巨大的困境之中。尽管如此,她还是将五六只装满药物的纸箱通过火车带到了碧色寨。
就这样,她的艾米莉诊所开业了。
那一天,前来庆贺的有驻碧色寨所有机构,他们送来了花篮。那些插满百合、玫瑰、康乃馨的竹编花篮占据了诊所的院落。艾米莉的内心充满了满足和喜悦,然而,更多的是期待。她用一个医生的职业道德希望着,让碧色寨以外的人们能够看得见她的诊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