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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春之情(2)

红楼女儿印象:红楼十二钗评传 作者:曹立波


元妃的封号中隐约带有不祥的信息。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的情节中,赖大来禀报:“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这里“尚书”之名,让人联想到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长诗中曾写“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大家”是宫廷中的口语,称皇帝为大家。三国、北魏时,宫中设有女尚书。《旧唐书?职官志》记载,内官有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各二员,正五品,分掌宫中事务,相当于前代的女尚书。唐代王建的《宫词》曾写:“院中新拜内尚书”,也指的这类女官。上阳宫,在东都(洛阳)皇城西南,唐高宗上元时所建。唐代安史之乱后,上阳人所说的“玄宗”没到东都,这里说“遥赐尚书号”,指从长安遥加以女尚书的封号,是虚衔而非实职。而且结合上文,似乎“今日宫中年最老”与尚书的封号存在因果关系。所以,这个“尚书”之封,似乎隐含着因年老色衰而遭冷遇的意味。

元春的亲情中其实隐含着家长与女儿的矛盾。《红楼梦》里虽然总说“长安”,但小说所写人物的生活背景显然不是唐代,而是作者所处的清代社会。“长安”虽然是虚构的符号,但有时也带有某些实际意义。例如,小说中几次提到“杨妃”,用来描述宝钗的丰韵,而宝钗本人并不喜欢这种比附。然而,透过表层文字,从脂砚斋的批语中,从小说的意蕴中,读者会感悟到元春其实与杨贵妃有更多的相似之处。除了从《乞巧》中透露的“宫怨”,从家庭对她的期望中也可看出。杨贵妃很荣耀,以至于“姊妹兄弟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元春为了这样的荣耀,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这一点在她省亲时的情愫发人深省。对祖母和母亲,她“满眼垂泪”,“忍悲强笑”,安慰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在劝慰家人的同时,不禁又哽咽起来。对父亲,她隔帘含泪地说:“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元春向父母哭诉的话语,可谓肺腑之言。她把宫墙之中说成“不得见人的去处”,觉得富贵已极的生活若以骨肉各方为代价,还不如田舍之家的天伦之乐。

父亲贾政的回答与其说是对元妃的劝慰,还不如说是对她的勉励,让女儿只能更加忘我地去做“贤德”的宫妃。贾政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贾政的这段话,“公文”味道极强,其中有一句话不乏意趣,即“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这与宝玉的女儿论有同工之妙,与《长恨歌》中“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的诗句遥相呼应。在父亲高调的带动下,元春只好收起她的家长里短,板起面孔,也嘱咐父亲:“只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等例行公事的话。她不能再以女儿的身份在父母面前畅所欲言了,她必须感念天恩祖德,为家族、为姊妹兄弟的荣耀而“业业兢兢”地侍奉皇上,元妃的眼泪暂时收起了。当三四个时辰过后,要“请驾回銮”的时候,她“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这一回的结尾写道:“贾妃虽不忍别,怎奈皇家规范,违错不得,只得忍心上舆去了。”在宗法社会,男尊女卑是普遍现象,但也有特例,那就是培养一个女子,将她送入宫中,宫墙内的苦痛只有她一人承受,但有可能带来满门生辉的“光彩”。这时,父母对女儿的养育之“恩”,会转化成女儿的“怨”。无论是得宠还是失意,元妃的恩恩怨怨中除了对君王的,还有对父母的。白居易《上阳白发人》诗前小序写的是:“愍怨旷也。”《孟子?梁惠王下》讲述的古代仁政理想是“内无怨女,外无旷夫”,“愍怨旷”正是白居易关心现实的表现。大观园的一个匾灯写着“体仁沐德”四个字,但在元妃心中却深埋着“怨”,“盛世”之内仍有“怨女”,这是《红楼梦》的思想含蓄而深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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