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卖药的,还是挂着同样的老钟。我们的天井还在,那根当年我们用来挂地毯的杆子也还在,跟我们1957年离开时一个样子。我身后有一双双眼睛跟着我穿过天井,走到左手边最后一扇门,我抬头看着二楼的窗户,那曾是我家的窗子,楼上有个满头银发的妇人把头伸出来。
“您知道楼下的房客现在在家吗?”格尔策柯芙卡问道。
“不在,”妇人口气不善。“晚上才会回来。而且,他们人不太好,也不会请你们进去。”她瞪着纽约客打扮的尼娜、列夫和我说。
“你还记得李布斯金一家吗?”我问道。
她沉静了一会儿,点点头。“我在这里住了65年。”她说着,更仔细端详着我们。“我是唯一一个从那个时候住到现在的人。很好的人家,尤其是先生。小女孩,甚至那小男孩……他拉手风琴,我记得。我就是坐在这窗前听他弹。”
“那就是我呀!”我说。
她从来没离开过这个国家,而我从不曾再回到这个国家。此刻,我们站在同样的地方、穿过同一个空间端详着彼此,好像将近50年前某个如今不复记忆的时刻未曾消逝一般。
这几年来,我去过突尼斯、首尔和香港,对我来说,没有一个地方像罗兹那么奇怪。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滚石合唱团的吉他手基恩·理查兹(Keith Richards)提到对滚石早年颇有启发的美国南方密西西比三角洲蓝调,说这种音乐跟巴赫一样怪异,不寻常、不可思议,又充满悲伤。我觉得罗兹就是这样。这个城市仿佛是用纸板搭的,是很久以前搭的电影布景。
我们所想象的过去并非幻影,建筑默默见证了这一点。我在很久以前,真的曾经走在这条街上,真的敲过那扇门。但我那学天文学的老二诺姆会告诉我,所有的物质都从一个假想的中心以光速向外疾驰,所以从客观上来说,我们永远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两次。而空间只是一团缠绕的弦而已,一团“未知的云”,与肉眼可见的物质、黑物质和反物质搅在一起。光线消失在黑洞中,在此,《爱丽丝梦游仙境》那种违反物理法则的事情也会发生。但是,我们在谈空间或时间跟我们的经验、记忆有何关联时,并不是从科学的角度,而是从建筑的角度来谈的。在一个浑沌的世界,建筑有所表现、有所稳定,也有所指向。
我们走过昔日的犹太区,这地方已经没了,如今充斥苏联风格的建筑,也走过了提倡工业革命的企业家伊兹拉埃尔·波兹南斯基(Izrael Poznanski)的宏伟宅第。他把宅第建在工厂旁边,这样他一大早就可以坐在窗边,边喝着咖啡,边听无产阶级手下向他报告,活像个从狄更斯小说走出来的恶棍。然后,我们到了罗兹的坟场,那个欧洲最大的犹太墓园。
我们走到墓园中穷人安葬的这一区时,天色已经转暗,格尔策柯芙卡带我们到我祖父钱姆·哈斯克尔(Chaim Haskell)的墓前,父亲和姐姐在20世纪90年代就修过墓。看到碑上铭文是波兰文而不是意第绪文,我感到惊讶。我想父亲是因为知道这里已经没有犹太人了,才会这么写吧——或许是写给在墓园里的波兰工人看的,他们是唯一可能读到碑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