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唐代开始,长安就是个"胡化"很深的城市。贞观初年,平定突厥后,迁到长安的突厥人,据《唐会要》说,有"近万家"之多。今天在西安,恐怕还有不少人是他们的后裔。甚至,唐代的帝王和好些诗人们,都有胡人的血统。唐太宗的大儿子承干,不就喜欢在宫中说突厥语,穿突厥服吗?至于唐史上有名的"番将",那更是以突厥人为主干的。于是,这种胡汉交织的唐代文化,又自成它粗旷、豪迈的一面,和南宋以后江南的汉文化,给人的儒雅、文弱的形象,很不相同。如今,走在解放路上,西安"胡化"之深,还是处处可见的。
解放路两旁的小巷里,有不少回民和回民经营的小吃店。阿拉伯文刻在他们的招牌上,或者写在他们店门口的那块布幔上,随风飘扬。店伙计头缠白巾、或头戴白帽,在烹煮牛羊。而伊斯兰教正是在唐代传入中国的。而且,那是因为唐代大将高仙芝(又一位番将),在公元七五一年,在西域吃了阿拉伯人的一场败仗以后的结果。
走在解放路两旁的那些小巷,闭上眼都可以嗅到一股浓烈的牛、羊味。最能代表西安的美味小吃,便是牛羊肉泡馍。嗅到这种味道,我的"乡愁"竟也要被它勾起来了。因为我从小在马来西亚的新山市长大,中学放学后,常去吃那里印度人卖的羊肉汤,而西安的羊肉泡馍,竟有几分像我中学时代常吃的这种印度羊肉汤。或许,西安羊肉泡馍的作法,原本就是师承自印度回教师傅的。
我终于在解放路一家集体承包经营的小旅行社,找到了一辆出租车。在那里办事的一位妈妈型中年妇人,说她的先生是开出租车的,可以载我去"谒"昭陵,收费一天人民币两百元。我和她约好,第二天一早七点钟,由她的先生曹师傅,来解放饭店门前接我。
杜甫当年谒昭陵,不知是怎么去的?骑马?骑驴?还是步行?隔天早上起来,想到我今天也将步他的后尘去昭陵,心里就有一种悠悠的历史感。吃过早饭后,在饭店门前等曹师傅的车,想起杜甫"诗史"的美名,不禁感叹。他确是用诗来咏史,替历史作见证的。一千多年来,任何到昭陵去的"好事者",恐怕不免都要想起他来了。
甚至到九十年代的今天,唐太宗的昭陵依然是很"神秘"的一座帝王陵墓。最神秘的是,这陵墓连它的照片都不容易见到。真怀疑,世界上有多少人,见过昭陵的照片。在香港,临出发到西安前,曾经想找一张昭陵的照片来看看,但翻遍了旅游资料,甚至查了昭陵的考古探测报告,竟然连一张都找不着。到了西安,也没有找到昭陵的照片。相反的,乾陵的照片多得是,宛然变成了唐代陵墓的一个代表。
当然,这种神秘感,反而更使我想到昭陵去看看。最初对昭陵发生兴趣,是十多年前,在研究所专攻北朝隋唐史,刚开始研读《新唐书》、《旧唐书》和《资治通鉴》这些基本唐代史料的时候。当时,读到太宗朝那些人物的列传时,经常会发现他们死后,都"陪葬昭陵",而且照史书的描述看来,这是一种无上的荣耀。"陪葬昭陵"这几个字的字面意义,当然不难理解,但"陪葬"的方式是怎样的呢,却难以想象。
于是,那天早上,乘着曹师傅的小面包车,终于来到了昭陵。曹师傅年约五十,高高胖胖的,经年在外开出租车,皮肤都晒黑了。他的教育程度看来不错,至少念过高中,谈吐用字,都很有水平。可能因为他自己是个体户,所以他对国内的大锅饭制度,颇为不满。他批评有些工厂工人,"制造出来的东西,全是废品!"
他这辆小面包车,后头有两排座位,可坐六人。车子漆上深红色,我感到不解。一问之下,才知是因为"红色最好"。曹师傅有点自豪的说,"有人结婚,都喜欢请我这辆红车,去载新娘呢!"听他这么一说,不觉感到好笑。原来我今天是乘了一辆新娘车,去"谒昭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