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书里客气地提到过小埃德加·考夫曼在塑造流水别墅神话的过程中对真相的摆布,而这一阻碍还不是全部答案。
托克教授轻描淡写地说,他起初是为研究匹兹堡的城市建设历史才注意到了考夫曼其人,意外发现流水别墅尚不是这位商人兴建的唯一重要建筑。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他逐渐积累起关于考夫曼与流水别墅的研究资料,而我们现在读到的这本书首次出版是在2003年——其中间隔将近二十年。回头看看身边的出版物,时常看到有人写出一本书费时只需两年。《流水别墅传》的写作拖了这么久,作者究竟是在磨蹭些什么呢?
平素做翻译功课或读翻译过来的书时,我最恨的是书里的注解。按照西方学界规则,绝大多数脚注或尾注都用来说明篇中引述诸多细节的文本来源,足证学术研究过程的严谨,可这些东西对外行的读者来说其实根本没什么用,只会打断我们阅读时的文气。而在《流水别墅传》里,夹在正文页码部分的全部注释都是直接关联正文情节的补充叙述,所有符合学术规范的引证注解都按章节分好统一放在书末,要想深究印证的学者大可以到那儿去翻查。这个排版的小细节看似无关紧要的闲事,实则与作者处理整本书的行文态度是合榫对缝的。前面说过,如果事先不明就里,读者很难看出《流水别墅传》是一位建筑历史教授写成的一段关于建筑的历史,它读起来实在像一本侦探小说。除了赖特留下的无数图纸、便条、书信、文件是研究这座建筑必得查找的资料来源以外,早至此前几百年考夫曼氏在德国故土的家族记录,晚至稍后由赖特痛恨的里夏德·诺伊特拉为考夫曼在加州棕榈泉建成又一座留名建筑史的前卫别墅的前因后果,乃至于1963年后小埃德加捐出流水别墅移居纽约的家常琐事,都在托克教授的根究之列,他像侦探般的交叉询问连考夫曼家的黑人厨娘和农场工头都没漏过,更没漏过要比对1937—1938年间势如山洪般大肆鼓吹流水别墅的大小无数报章杂志。搜得的原始资料时或如罗生门故事般歧路丛生,据以择定靠谱的拟真版本恰似侦探的天职。相关的搜求痕迹都留在本书末尾的注释部分。他细致到什么程度呢?有个小例子。他声称小说《源泉》直接脱胎于流水别墅的故事,而且言之凿凿地厘清了兰德的写作节奏与流水别墅是如何契合的。兰德找到突破点克服文思蹇滞时恰好是在1938年,是与赖特长期不睦的现代艺术博物馆为流水别墅举办单项特展的时刻。托克教授查到,从兰德当时的住处坐车到现代艺术博物馆只需要五分钟,而她那时正想写本小说描写现代建筑的悲喜剧却一笔也写不出,所以必定会被这个展览吸引了去——但是,她没留下30年代的记事历,她的文件里也找不到参观这次展览的门票存根(也就是说他当真翻过兰德的文件堆!),然后他给出解释说,那时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展览都是免票的。这只是由流水别墅衍生出的某个枝节的一段描述而已,为了这区区一两百字,作者要做多少功课?我留给做过类似研究的读者自己去估量。
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作者就以如此细致程度查遍了涉及流水别墅的所有案底。本书正文的最后一句话是,“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像流水别墅这样的一座别墅,将来也永远不会再出现像流水别墅这样的一座别墅了”。让我来活剥一句:“过去从未出现过这样一本描写流水别墅的书,将来也永远不会再出现这样一本描写流水别墅的书了。”它把流水别墅的故事讲到了极致,前人未曾做到过,后辈重走同一条路已经没有意义,只可能换个诠释方式来另辟蹊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