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暗

如诗的凝视:光在建筑中的安居 作者:徐纯一


昼夜的转接是一种割裂,也是一种分离,更是一种衰退与光线消失之前,无可挽留的最后分离前奏。但黑暗也直接连结生命。每一个生命个体进入世界以前,必然遵循着从黑暗到光亮,必定得通过一段朦胧不明的颤动与挤压状态,一种充满黑暗、近乎死亡的衰弱、耗散能量的状态。

黑暗并非总是占领负面的认知领域,它依旧能予人温暖、宁静,开辟独处的世界。独处是遁入安静与虚空的道路,唯此方能觉察存在世界中那极其微细的奇异弱光。这微弱却极明的光,将指引我们通过黑暗(盲目),进入更深的察觉。神秘的氛围总会在不经意间透露其迷濛不清、晦暗不明的特有属性。在此一“神秘氛围”家族之中,光亮与黑暗同房。而满室黑暗里,一束光便已足够。墨般的黑暗里闪现的一道光,就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刀,能割断满心纠缠与不安。

当现时性的“此有”、在黑暗中摸索的灵魂找到了光,发出光的黑暗照透了物质包裹的个体,并以这份去蔽的透明寂静显现超时空的永恒真实,也形成了安藤忠雄的大阪光之教堂 无时无刻不在黑暗中朝内发光的R.C.体。

西方的消耗性文化导致一种极端物化的时间观,出现“时间为一有限性商品”的看法。这种对时间偏颇而单一的认识,助长了内心的不安,让人起而争夺所有的有限物质资源。“光”在西方现代空间中的呈现也是如此,人们视光为消耗性物品(甚至是商品),不愿看见夜色降临,不论在乡间或城市都费尽心力照明黑夜,从此驱逐了皎月星光与白昼交替变化之间的多重性。此一放逐黑夜的倾向对应出人类最原始的心态—面对不明未知事物的基本回应—恐惧。人类与自然渐行渐远,疏离感与必然感受到的莫大恐惧,促使人类对自然的依存关系已经经过相对调整,也同时建构了一种自身认为安全并可被了解与诠释的秩序世界,但如此排序出来的世界,失去了人自身与其根源之间原本存在的、可容回身的余地。

坐在黑暗和寂静的子宫之中,所有的细微末节全都隐蔽而不可见,唯一的光亮与无尽的神秘同存。“神秘”的原意乃是关闭眼睛封住耳朵,因此黑暗与寂静的同在,就更是分辨不明的神秘、亦或其替身。

闪亮碎动的红色火焰照耀渲染了周围的事物,但在耀动的光明所占据的领域之外,深沉的黑暗满塞着、无边无际地拓延着。那黑暗如同光耀般,呈现神圣之秘的象征与氛围,更是神圣领域内的空无。“正如《约翰福音》开宗明义地指出:‘光照亮了黑暗’这并不是说,光照‘进’黑暗。……乃是光在黑暗中照耀。这是一个伟大的启示:黑暗自身发出光耀。”5。相遇的当下此刻,黑暗一反常态地散发透露出神圣的属性,让人于此时惊觉,这种黑暗正是过着俗世生活的我们所需要的。这种光耀与黑暗猛然相遇之刻凝结而成的氛围,有如老子、佛家或日本京都学派描述的绝对空无境域。一切事物或存有在此绝无的场所中被围合起来。在空无的背景中(而不是有),每一事物自身皆不受任何“有”场域里的其他事物干扰,亦不互相指涉,为一种圆融无碍的关系。

于此,光耀与黑暗不仅各自决定自身,同时也互相决定。其氛围一如海德格尔(MartinHeidegger)所言对于世界的超越 人从自身有限的天地中超越、解放,以新形式再次投入世界。其过程则先是虚无的呈现,事物表象皆凋谢剥落而变得什么都不清楚;然后,空无旋即进场,事物再度回复其自身的凝聚能力,从自己回归自己,亦即依据它自己的存在模式而显露出来,在此时,世界也相应敞开其全体真理而与之交融。换言之是一种超越,是除了对捆绑自身有限场域的超越,也是同时对在世世界的超越,是种客观和无限的状况。这种超越不单是“由此到彼”的过程,同时还包含着超越之后再反向面对世界的回顾,是朝向往相与还相的两相俱存。当下此刻,黑暗与光耀相转相存,黑暗转为某种会发亮的深黑,从中回响着静谧之声。

在德国西北方由波姆(GottfriedB?hm)设计的朝圣者教堂(PilgrimageChurch)里,从肉眼几乎不可见之处射入的光线,在视觉框限的构成中,呈现了三个空间的重叠—虚视觉框限的无边黑空间,肉眼可见的空间与外在空间(光源来处),这三者的光线交缠架接,在可见的光照范围、不可见的光源后空间(纵长窗及彩绘窗后方)、与无边的墨黑幻境之间,建立了转换可见性的双重变化(光随着时间推移),同时也产生双重的不可见性(不可见的光源后空间与室内覆顶墨黑的空间,即使改变光线射入的角度,其不可见性依旧)。

而罗马时代的哈德良万神殿(Pantheon),其内部以圆鼓形殿堂覆盖,以半球状穹顶为触天的构架形式,创造了简纯壮观的意象。圆顶中心那完整如日形的开洞,从中央天眼接引太阳光流入,并将收敛的光集中于时间画下的焦点。在这光束中,地心引力呈现全部朝上的意象。

黯淡的光如同纳博科夫(VladimirNabokov)笔下的诗人谢德的诗,能够激起千变万化的色彩。这种色彩来自于意象的启发或催化,却不等同于认识一个世界。幽暗撤除了瞳孔光学物质显像世界的力量,拖慢时间的步伐而引发等待。等待需要时间,以制造激荡的相遇,是一种“意识的最高形式”。等待已经脱离了时间的束缚、进入另一种存在的状态,感知另一种被遗忘或忽视的关联。而这种与无时间性东西接触的可能性,前提在于突破时间之墙的障碍,进入超越偶然的世界。换言之,必须跨越时间与机缘的界面,才能脱离普遍惯常的桎梏。而那把开启独特意象不朽之门的钥匙,那种非理性的具体性,必须借助想像心智的超越方能掌握,无法倚靠逻辑或理智。

光线退去的黑暗空间如同坚硬的岩石般吸尽身旁每一个明确的方寸,形成挥不去的包围内缩,那并非迷宫,却是种可感、具体而神秘的迷漫,会一点一点剥除视觉感知的确定性。但无论黑暗多么强大,依旧无法吞蚀仅存的一丝光线。光源起于黑暗的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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