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以后,我完全无法逆料自己竟然瓦解到不能动弹的地步。我走在路上一想起他就哭,泡在澡缸里一想到他,泪水和洗澡水混成了一团,睡午觉的时候经常从梦魇中惊醒,总感觉身边有个东西想把我挤下床去。妈妈开玩笑地说,干爹送我的那个可以当枕头的老虎掉了一只眼睛,该不是那只老虎在捣蛋吧。后来她真的替它补上了一个扣子当眼睛,但因为两边的样式不一,令那只老虎看起来有点“大小眼”。
我在宇宙乡愁里过了一段昏昏沉沉的日子,逐渐意识到自己的依赖性和脆弱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振作起精神,开始出外寻找工作。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充当钢琴家藤田子的秘书,她和邓昌国先生都很喜欢我。工作了一两个月后,邓先生认为大小姐与其当别人的秘书,还不如自己请个秘书比较实在些,于是我又去应征华航空服员的职位,结果因为近视而没有被录取,最后我还是回到艾迪亚和Sumi 酒店唱我的抗议民谣。Sumi 酒店的客人多半是洋人,我唱了一个月后发现大势不妙,因为想跟我做朋友的德国人、法国人、美国人,一个个来势汹汹,我怕紫禁城马上就要不保,于是立刻写了一封信给Don 。
我等了三个月没接到任何一封信,每天开信箱时心底都是一阵空洞。三个月后Don 突然从老挝打来一通电话,他走了好几英里路才找到一家电话局。他说他寄了五封信为什么我都不回,后来我才知道是母亲半路拦截了。他说我的最后通牒他接到了,圣诞节他一定回来看我,到时候再决定要不要订婚。他在老挝想了很久,觉得我与他的因缘千万人中也难找到一对,我告诉他一切等圣诞节再说吧。一个月后他果然如期返回,我们见面时的感觉仍然那么强烈,但我内心的自保机制已经产生。那三个月的瓦解令我深感震撼,我暗自思索:人怎么可以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中,怎么可以连站都站不稳了?这样的缘我宁愿不要。
爱情是什么?激情是什么?真爱又是什么?这类深入的问题我当时并没有能力思考,那些看似自律的思索只是激情过后的自保机制罢了。表面上我是被Don 吓坏了,其实我是被自己的反应吓到了。为了不再受伤,我把一个应该再发展下去的关系逐渐给扼杀了。多年后我才认清它的后遗症是什么。
圣诞节后Don 必须回老挝,行前他告诉我明年四月将返回台湾,带我到美国正式结婚。我的反应没有他预期的热烈,他说我变了,变得成熟而难测。
Don 走后没有一个月,臧家老叔从日本来信,信中说他要为我提亲,对方是航运巨子的独生爱子沙芃。父母和干爹都为这个消息感到欣喜,他们还是认为女大当嫁,而且门第也应该相当。我的心态比较复杂矛盾,虽然整颗心仍然在Don 的身上,但我无法逆料未来会是什么结局,万一有第三者介入或者情感自身起了变化,我想我一定会精神崩溃的。我宁愿开放自己,看一看沙芃能不能带给我另外的可能性。
沙芃是个没什么骄纵气息的富家子弟,他一直靠自己念书、打工,拿到哈佛的硕士学位。沙妈妈则是一位富有责任感,自我要求很高,在各方面都希望没有疏漏的女性。我有部分的人格和他们相似,但我还有其他的次人格是完全相左的。我身上的贵族与波希米亚人经常彼此斗争,高度的物质享受与反物质文明似乎很难得到统一。沙家已经从东京搬到纽约联合国旁的双子大厦,但沙芃自己却住在新泽西的小镇经营游艇生意。他开始写信给我,希望透过书信了解我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