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在成都搭上了一班长途旅游汽车,准备辗转去往藏地边缘,作一趟普通到俗气的览胜之旅。旅行的路线、车辆,出发的时间,甚至装在背包里的瓶装水,皆与数年前完全相同,唯一不同的只是此番形影相吊罢了。不料行至半途,忽觉兴味全无。这种旅行之所以成行,往往只是因为它是最寻常可见的一种而已,若想为了某种特别的理由免受打扰则断无可能。车窗外每有雪山远远闪过,车内立时人声鼎沸,按理说人家如此反应乃是天经地义,我却恼恨自己受了打扰。我又一次看到山川无限,罡风劲吹,从宇宙的形状到轮胎碾压时的石子飞溅的样子,皆与往日相同,旅行却不再令人愉快。既如此,把这一路再走一次,又有何益?
有一对来自南京的情侣始终与我同路,看上去又幼稚又般配,总是恩恩爱爱的样子,应该是毕业不久的上班族。第一天早上出发前,那女孩问我,一个人玩?我说,是。除此之外再无交谈。那天中午我忽见他们站在青郁的灌木背后,垂头对着溪水,显然刚刚争执过。正沉默不语间,男孩偶然转头,脸上泪痕闪亮,女孩试图安慰却似乎措手不及,全不知肯綮何在。我忽然心灰意冷,思及自己像他们这么大时的样子,顿觉人生荒凉,无非痴男怨女,作茧自缚,而古往今来的战争、饥馑、罪恶,说来亦大抵如此,无非是人性兜着圈子累积琐碎无益的悲剧罢了。
我走过去,对他们说:“一期一会,何必如此,能开心且开心吧。”他们吃了一惊,盯着我看。
我转身爬上公路,就独自离开了,几乎什么都没想,只觉得必须走上一走。我先拦了辆运木材的货车,三个小时后估计海拔已经降得足够,就拣了个有人烟处与司机作别下车。稍稍平静之后,评估了一下自己的处境,觉得走下去谅也无妨。我穿着登山靴,带着睡袋,背包里还有食物,现金也足够,唯一欠缺的是徒步旅行的经验,可是我要做的只是毫无目标的散步而已,与经验何干?看天色尚早,并不投宿,沿着一条迂缓的山路上行,顿觉心下轻松。当夜就在路边山坡上露宿。睡袋御寒可至摄氏零下四十度,又可防潮,在川西使用算是奢侈了,因此除了会热之外别无可担忧之处。除了补充日用所需,我也不大在村寨里逗留,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有点儿奇异的是,我很快就适应了这种日子,好像从来都是如此这般生活似的。不洗澡并不觉得不适,头发沾满尘土也可忍受,某天凌晨,听见一种怪异的沙沙声,原来是胡子在刮擦睡袋的尼龙面料,心里想,还从没这么久不刮胡子呢。对于自己初具穴居人雏形的事实我也满不在乎。
最长一次有三天没见到人。动物倒是见到好多,公路上有被轧死的野狗、羊,有一次在荒野中见到一群鸡,莫名其妙,垂头丧气,皆有失败者之相,大概是刚从运输途中跑掉。也偶遇过狐狸、旱獭之类的野生动物,还有一些则全不认识。在一本书里我读到过,旧时西部族民中有一种流浪群体,既不愿放牛,也不想念经,成群结队地在荒凉的高原上游荡不休,便是以猎食旱獭为生。这类闲书我可看过不少。我好像只对没用处的东西感兴趣,倘若依照“六经注我”的逻辑,我便可以指着这世上的诸般无用之物说,喏,这石头是我,这草叶是我,如此等等。这是闲话了,暂且不提。在川西,我见得最多的是野鼠。常常看到不远处几簇黑点,正是它们派出的挺立的哨兵。这东西打洞的能力惊人,把大地弄得像个筛子,每次安营扎寨之前我都要仔细侦缉一番,以免入其彀中。这趟旅行给我一个颇深的教益,便是在这地球上相当大的地方,鼠辈才是真正的主人。总的来说,我就是在这忽而荒凉忽而繁茂的高原边缘,在正午酷热而夜间冰冷的河谷地带,在啮齿动物的王国里,顾自徜徉着,把双腿走得疲惫不堪。
不过,在棕色调汩汩注入意识的同时,某种慰藉也在滋长。我想起了高一时孙大炮教我读过的《骆驼祥子》,他说,你要想写得好,就得写得这么坦然。有一句是说祥子在冬天里吃了一个冻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