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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悲剧谷仓中的悲剧谷粒(6)

晚来寂静 作者:李海鹏


过年了。大年初一,客人们像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乔雅把夏冲打死翠鸟的故事讲给每一个人听。打死了,就没了?鸟毛都没剩一根?大人们瞪大了眼睛。可是,这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是真的!他简直没办法向他们解释,他亲眼看到,一只翠鸟,样子就像一个将军,背部的甲胄是蓝绿色的,肚腹则裹着柔软的栗棕色袍子,在窗台上的一盆盆海棠花、栀子花、月季和绣球花之间盘旋着,把一束强光刺入了他的瞳仁。夏冲把锤子打了下去,于是翠鸟化为一股雪白的雾气,消失了。这些愚蠢的大人,每个人都逗弄他一下,旋即就把注意力集中到新小孩身上了。夏冲又失落,又兴奋过度,跑来跑去,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一个女人给他泡了冻梨吃,敲掉冰壳,浸入冷水,果肉慢慢化了冻。他在黑色的果皮上咬开一个小口子,把雪白的梨肉和冰碴一股脑吸到嘴里,咽下,打一个悠长、深刻的冷战。到了下午,另一个女人收拾了他从姥姥家带回的各种家什,搬到了一张新搭好的床上,告诉他要暂时跟爸爸睡。这几个女人似乎都是他的姑姑,可是他不怎么认识。种种异样的安排让他再次怀疑自己面临着某种悲剧性的事实。果然,等到客人们都散了,夜深了,屋子安静下来,他躺在那张令他不安的新床铺上,忍受着爸爸的鼾声,听见妈妈在黑暗中温柔地逗弄着新小孩:“宝宝,噢噢,宝宝。”

正月初四的夜里,夏冲神不知鬼不觉地起了身,爬下床,爬出房间,爬到过道里,找到了梯子,爬上去,钻进了过道上方的悬空的衣柜里。想到大家再也找不到他了,他又满意,又失落。柜子内壁上有虫子的洞眼,发出木屑的气味。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睁着他的悲剧之眼。他摸到了一颗白色的樟脑球,可是它舔起来很苦。透过柜子的缝隙,他警惕着外面的世界。旧织物的包裹让人心安,可是如果贪图安逸,睡着了,他就是个蠢小孩了。他警觉着,醒着。

夏冲再也不是宝宝了。像哥白尼对地球做过的事情一样,夏冰取消了他作为宇宙中心的地位。

他又舔了舔那个樟脑球,仍然很苦,他很迷惑,糖球不应该是甜的吗?那么它就是甜的。他吃了六个。

凌晨时分,他被送去了厂医院。他昏昏沉沉的,把白色的泡沫吐得到处都是,将近中午,才在急诊处置室里清醒过来。他看到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正在训斥一个身材魁梧的叔叔,孩子不知道看好?尽是你们这样的家长!你们不想过年,当大夫的也不过年?这个叔叔正是陈垚的后爸陈国庆。于是夏冲又寻找陈垚,果然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自己的爸爸妈妈,爸爸站在两米之外,妈妈则正抱着他的头。他又搜寻夏冰的踪影,不,她没在这儿。这让他略感欣慰。

陈垚又塞了黄豆?没有。他非常健康,正窝在墙角里盯着夏冲。不健康的是陈垚的同父异母的哥哥陈雷,他两眼乌青,衣襟上血迹斑斑,鼻子里还塞着两团棉花。那个女医生正准备给他擦碘酒。

“谁打你了?”夏冲问陈雷。陈雷用肿胀的眼睛斜睨着他,不理他。陈垚跑过来,说:“我告诉你!”他用手在夏冲的耳朵上圈成一个圈儿,然后趴在这个圈儿上耳语一番。“什么?”夏冲问。陈垚大声说:“他打我我妈不让他打我,他还打我我妈就打他,他就打我妈,我爸就打他。”

“什么?”夏冲说。

他竭力理解这一长串事件,可是尚未理解,就又对这个世界喷起了白色的、樟脑味儿的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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