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酸盐厂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幼儿园。以男工为主的工厂都没有幼儿园。如此一来,夏冲就被送进了“三毛幼儿园”——第一毛纺厂叫“一毛”,第二毛纺厂叫“二毛”,第三毛纺厂叫“三毛”,以此类推。乔雅从来没像那几天那么慷慨过,在他的小书包里塞满了世间难寻的珍馐美味。他吃了鸡蛋,吃了糖三角,还喝了盐汽水!他有计划观念,省着吃,中午只吃掉一多半,到了下午还有。下午,别的孩子看他还在大吃大喝,都快疯了,明知故问:“你干啥呢?”再进一步,“吃啥呢?”然后打听,“好吃吗?”最终图穷匕见,都伸出了两只小脏手,“给点儿呗!”有的还馋得痛哭起来。夏冲不断摇头,统统予以无情的拒绝,又仔仔细细地把鸡蛋壳舔了一遍。享尽美食之后,他就陷入了汪洋大海般的空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个可怕的地方来。仅仅三天之后老师就告诉乔雅,这孩子不适合上幼儿园。乔雅请了假,赶在下班之前去探查真相,只见幼儿园大门四敞,一副无政府主义的架势,几个阿姨聊着天打着毛线,孩子没人管,在院子里你推我搡,奔来驰去,势如奔马。一个阿姨的什么二大爷来了,他们跳着脚显机灵:“大灰狼来了大灰狼来了!”阿姨厉声呵斥:“嚷嚷什么,都给我闭嘴!”
可是闭嘴的孩子只有一个,就是夏冲。小阿姨对乔雅说:“你家孩子咋回事儿?来好几天了一句话都不说!”
在小小的院子里搜寻良久,乔雅才在花池子的涂了白漆的木片篱笆边找到自己的儿子。夏冲正独自坐在那里,用吃饭的铝勺挖着泥土,鞋子丢了一只,裸露在短裤外的两只膝盖都磕破了。
三天来,他拒绝说话。不管在什么地方,别人走在哪条路线上,他就躲开哪条路线。这样一来,别的小孩尝试逼迫他说话,他誓死不从,即便他们来撬他的嘴巴。难以理解,他如此寂静。
他也不跟别的小孩玩。他不得不跟园里的每个孩子都打了一架,悲哀地发现自己打不过大多数孩子,尤其是人高马大的女孩。每一次打架他都不只面对一个对手,总是被一堆小孩摁在地上。最初,他哇哇大哭,看到幼儿园阿姨根本不管之后,他不再哭了,像个恐怖分子一般用自己的方式报复。他在人家背后突然袭击,猛扑上去,勒人家的脖子,或者用指甲抠人家的胸脯。这种卑鄙的行径立刻遭到严惩,阿姨们勒令他整个下午背着手,只有撒尿的时候除外。他使出了最狠毒的招数,把上下眼皮翻了起来,神乎其技,不用手扶,径直翻着通红的眼皮走来走去。孩子们无不惊声尖叫,一个男孩吓得尿了裤子,带动其他孩子尿了一片。一个小保育员闻声过来,只见一个孩子背着手,裸露着灯泡似的眼球悠然漫步,也慌了手脚,魂飞魄散。一时间三毛幼儿园里恐怖气氛弥漫,哭声震天,人人自危。直到老阿姨过来,搡了他一把,你给我收回去!这孩子才像变魔术似的,眼球一转,眼皮瞬间回位,显现出一张好像什么都没做过的孩子的脸。这才是真正让老阿姨憎恨之处:这孩子的样子就好像他什么都没干过。
只有小英子跟他玩过一会儿。小英子是幼儿园里最小的一个,只有三岁,没人爱带她玩。她转悠来转悠去,寂寞难耐,对夏冲提议说,咱俩玩孙悟空和猪八戒换脑袋吧。这一次,夏冲甚感兴趣,找来一块竹片,锯小英子的脑袋。小英子的脖子都被锯红了,咯咯直笑。可是,轮到她锯他的脑袋时,他却奋力反抗,把小英子推了一跤,小英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阿姨早就认定夏冲为人歹毒,冷眼旁观了这一幕,义愤填膺,揍了他一顿。到乔雅来探望他这天的中午,夏冲已经决心离开这个地狱般的地方。他佯装发烧,做晕头晕脑状,又被老阿姨戳穿了谎言。他直愣愣地看她,眼神怪异。老阿姨渐渐老羞成怒,一指头戳到他脑门儿上:你恨我呢?
乔雅回家跟夏明远吵了起来,孩子在幼儿园里什么样儿你知道吗你?夏明远说那就别去了。
“连幼儿园都不上?”乔雅质问丈夫,“你还想让我儿子像你们家祖祖辈辈一样没文化?”
“我们家祖祖辈辈没文化?”夏明远大为震惊。他陡然生出了一种列举先辈中有几个状元、几个博士的强烈愿望,可是他实在列举不出。就算有那么个把举人什么的,家谱也在“文革”中烧掉了,空口无凭。他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急速地转了个弯。这是他要发脾气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