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雅活在她的小说里。兴之所至,她也讲给两个孩子听——“至此,琼玛才豁然领悟,他就是她曾经爱过而又冤屈过的亚瑟”——平时就只是默默地读着,仿佛与世隔绝。她也活在《知音》里,一部关于蔡锷与小凤仙的电影,讲的是立志救国的将军爱上了侠义又美丽的妓女。乔雅喜欢这电影的主题歌,织毛衣时唱,踩缝纫机时唱,洗碗时唱,从“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韵依依”,声音凄美、婉转、多情,一直唱到“将军拔剑南天起,我愿做长风绕战旗”。有时在外面她也唱。她在小凤仙的浪漫故事中投射了自己的梦。她注意不到别人的眼光。她夏天穿布拉吉,春秋穿棒针毛衣,冬天系着小格子围巾,脸上、头发上总有香气。邻居们觉得她不合群,街上的孩子们听了家长的私下议论,也嘲笑她。她依然故我。并非我行我素,而是对非议一无所知,毫不察觉。有一天,一行粉笔字写到窗子下面来了,“乔亚女特务”。“亚”是错字。这样的话实在是客气得可以,夏冲还是极受震动,一段时间里看见周围的每个大孩子都觉得是写这话的嫌疑犯,满腔仇恨。这天晚上乔雅要亲他,他冷冷地拒绝了。
毫无悬念地,当乔雅按照自己的梦幻去塑造儿子时,她把他变成了现实中的她的某种程度上的复制品,而不是她的理想的自我。这样的事,在这个世界上,大约已经发生过亿万次了。
他继承了她的一切弱点,而那是她自己从不曾发觉的。当她暗自垂泪之际,却意外地看到夏冲没心没肺地嬉笑着。他不专心学习算术,却试图偷偷跑出去玩。她就像一只想当金枪鱼的猫,想教它的孩子游泳,却发现它在挥动着想象中的鱼鳍爬树。这些时候,她总是大吃一惊。
乔雅对此的反应是,命令夏冰不许哭叫,然后拉起窗帘,用夏冲自己钉的小板凳狠狠地揍他。
在关于学校的第一个记忆里,夏冲已经坐在了硅酸盐厂子弟小学的一年(一)班的教室里,接受基础测验。他流利地背出了一百个数,志得意满。一个三角眼、狐狸脸的女老师,大约二十五岁,自称孙小天,是他们的班主任。下课铃声一响,她就教给他们在学校里最重要的技能,上厕所。在她的带领下,他们穿过长得像公路似的走廊,经过为巨人而设的楼梯,像一串根须相连的土豆,一个拉着另一个的手。孙老师把他们分门别类,塞进两个不同的厕所,说,记住这次进的门,以后不许弄错!等他们从厕所出来的时候,一半的孩子因为历险成功而志得意满,另一半则哭哭啼啼,有的人尿湿了裤子,有的人把裤子整个儿脱了又没办法重新穿上,更多的则被吓着了。总的来说,他们非常紧张,主要是因为高年级的学生们老是冲他们喊:“小一年儿,小一年儿!”这种歧视在散发着浓烈氨水气味的厕所里显得尤其可怕。七岁的孩子和十一岁的孩子的体格差得太多了,简直是小鸡和老熊的区别。等到放学的时候,小鸡们按照回家路线排成几支路队穿过校园,畏畏缩缩,眼神躲闪,自觉低人一等,十分害怕。
上课时,孙小天命令他们挺直腰板,把手背到背后。可是夏冲总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他的崭新的田字格本。为了一旦丢掉了田字格本,捡到的人能送还给他,他在它的绿色封皮上工工整整地写好了自己的名字和地址:宇宙,银河系,地球,亚洲,中国,东北,圆石城,夏冲。
下午五点,路长喊一声:“齐步走!”夏冲所在的六人路队就迈开步子,路长接下来喊,“学习雷锋好榜样,预备——唱!”队伍中就有五个人齐声唱道: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情绪激昂饱满:立场坚定斗志强!第六个小孩暗暗震惊:怎么他们都会唱?太难理解了。他想不到,由于没正式上过幼儿园,他早早成了化外之人。他嘴巴一开一合,假唱。类似的事情多了,他有个感觉,自己是个被摒除的家伙。
孙小天留着长发而不是简朴的短发,把衬衫的白领从毛式制服中翻出来,背着一只时髦而且相当昂贵的猪皮挎包。她是那种年纪轻轻却像个奶奶一样做事的女人。她在这个班级当了三年的班主任,孩子们极少见她笑。她的脸上有着阴云似的麻点、雪花膏的香味和无上权威。
她嗓音尖细,模仿童声,朗诵课文:下吧下吧我要发芽。可是,鬼子小队长端着大枪追上王二小,把刺刀扎进了二小的身体,将二小挑到了山坡上。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这说的是什么呀?孙老师自问自答,画儿!原来是个谜语。既然是谜语,为什么还说是诗呢?全班小孩不明白,往死里不明白。只有一个早跟乔雅学过的小孩沾沾自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