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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微笑的面部表情精确地露出四颗白森森的牙齿,整个脸上似乎都长着精密仪器,葛薇便知道,这必是哪个科的医学资深人士大驾光临。
凌欢扫一眼门口,攥紧了拳头。
窗外,金黄的梧桐树叶被秋风牵得一会儿向东扬,一会儿向西舞,更有被秋风生拽下枝头,飘摇着,飘摇着,成了来往人迹、轮椅车撤、拐杖痕之下的温柔地毯,或是再一阵秋风吹来,摇摆着落入行人无法触及的栅栏丛中,腐朽了,变成了明年的春泥。
葛薇没等开口,就见从他身后晃过一个身形巨大的男人,那男人看上去在195公分以上,一身运动装束,比那个医生模样的人高了大半头。
“嘿!你又倒下了!”
巨大的男人冲葛薇一点头,径直走到凌欢床前,脚上带气垫的动运鞋和乔丹的大标志葛薇似乎在哪里见过。凌欢显然对这双鞋有些兴趣,男人使劲拍拍凌欢的肩膀,方才抬头。
男人一面给两人介绍着:“这是神经科的李国斯主任,我姐夫,这是我老同学,广告业的精英人士,凌欢。”
“你好。”凌欢礼貌地冲白大褂的李医生点头,伸出手,却冷冷剜了那大块头一眼,“嗯,胸以上都很好。”
葛薇看得云里雾里——不是拜托钟少航请医生的么,怎么成了凌欢的同学了?而且直接是神经科的主任。
此刻她已无暇琢磨,只见那年近四十岁的中等个头医师走上前,掀开凌欢的上衣,仔细探视了一番凌欢脊梁后的伤口,从公文袋里小心地掏出一张MRI片子。
凌欢努力捕捉着医师眼中的每一丝信息,端详着那欲发言的唇形,他冰凉的手心攥出一汪又凉又冰的汗。
葛薇亦是死死盯着那张她看不懂的片子,黑的、白的、灰的,一节一节,其中有一节微微凸出着,里面似乎还有什么东西,葛薇看不懂,双手握拳,祈祷着。
“我听高云说了,你以前打球的时候受过伤,导致第八、九胸椎骨折,差点胸以下完全瘫痪,经过自己的十二分努力,终于能恢复到常人这样,很不简单。”医师坐在床边,冷静地表扬着。
“嗯。”
凌欢努力让自己保持平常的姿态,手里的一汪汗却依旧是顺着手掌的纹路流淌开来。
葛薇打量一眼凌欢,他睡衣的扣子刚被解开,肆无忌惮地露出一副结实的胸肌和平坦的小腹,小腹虽不至于六块腹肌,两块总是有的。想到这个精壮结实的男人以前竟有过这种经历,葛薇心里不由得一酸,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现在赞他,这是欲抑先扬么?一面心不停地抽紧着,只觉得胸口处堵得惶惶然。
“那次的伤让你的脊椎不可避免地形成了脊髓炎。所以,经这次一摔,脊髓水肿侵袭神经导致神经功能麻痹,让你胸第八以下再次失去知觉。”医生继续道,一面将脊椎骨的片子递给凌欢。
凌欢迟疑了一下,缓缓伸手接过片子,狠狠盯着自己的伤处,眼神闪过一丝暗影:“然后呢?”
李医师严肃地说:“然后必须赶紧治疗,不然,你像上次那样幸运地再次站起来可能性不是很大。”
凌欢抬眼,沉吟道:“也就是说,很有可能导致永久性瘫痪?”
李医师十分专业而留有余地地点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
葛薇只道是被判了死刑,现在听得尚且有生机,亦是忍不住问:“医生,怎么治?”
医生顿了顿,十分专业地说:“早期的治疗以激素冲击疗法和蛋白脱水疗法为主,但神经功能的恢复除神经营养药外,需以中药营养神经,增强改善脊髓微循环的血运,使脊髓得到充分的血供,预防继发性脊髓萎缩的可能。并以脊髓神经再生之药兴奋脊髓,激活麻痹休克的神经,获得各种神经功能的改善恢复。”
葛薇听得十分迷糊,凌欢绷紧的神经却稍微放松下来:“也就是说,还有机会恢复?”
医生的口气依旧是模棱两可:“完全有这个可能。”
凌欢和葛薇相视一看。
送走医生之后,葛薇见那两个男人似乎许久没见,四只眼里尽是惺惺相惜,便借回家换衣服的理由离开,剩下两个长手长脚的前运动员放开谈男人之间的话题。
“你女朋友?”高云问。
“嗯。”凌欢淡淡答着。
“还成,都快有我老婆漂亮了。你说,你是不是不准她打扮,怎么头发都不收拾下?”高云想起葛薇的小辫子,微微惋惜着。
“自己家的给别人看干什么。”凌欢不冷不热地说,“最近怎么样?”
“怎么样?看那帮孙子打球我就来气。恨不得自己上去打给他们看看。我们年轻时候哪像他们那么脓包。”高云说着,大拳头捏紧,倘若有几个少年篮球手在,怕是一拳早已下去。
“不怕变成我这样,你就去打。”凌欢斜他一眼,“帮着翻个身。”
一如十四年前受伤时,高云来看他时候的不客气。恍惚中,两人似乎又回到少年时代。市里的医院,阴霾着一张白脸的少年,一身汗臭味红着一张脸的少年。
高云仗着198公分的身高,粗壮的胳膊捞着凌欢的胳膊腿轻易地将他翻身过来,接触到凌欢的膝关节时,凌欢的肌肉还是一绷。
“以前的事能忘就忘呗。”高云给凌欢背后垫了一个枕头,以支撑那没有感觉的身子,见他表情略有失常,便打趣着,“你也不算矮了,不过站我面前,跟我媳妇似的。”凌欢随手挥出一拳。
这话已是十几年前的老话了。两人是小学、初中同学,一起打老虎机、打球、打架、逃课看球赛,一度铁得像一个人,高云先交了女朋友,凌欢也有了温梅,两人这才没一直黏着。后来,凌欢受伤,他一个人去了省城打篮球,暑假、寒假两人聚到一起总是喝到酩酊大醉,胡话连篇倒头睡在一起。工作之后,虽在一个城市,一个在广告圈发展,一个腿伤之后成了教练,却是聚少离多了。
“你再生气,他们也成不了乔丹。”
——乔丹,两人少年时一度热爱到发狂的偶像。他们的墙上贴着巨幅照片,脚上穿着限量版,球衣也自己买了23号。可惜,乔丹这个名字已成为历史。
“唉——”高云倒一杯水递给凌欢,“你说,我们这辈子到底图的什么。那时候没命的打篮球,弄得你差点走路都没有机会,误打误撞进了广告圈子,反而混的不错,我还没等打出名堂,就他妈因伤退役了。怎么越想得到的东西就越那么难抓在手里。”
阳光渐渐洒在病房的每一个角落,照在两个老友的脸上,眼角微微延伸的纹路,青春痘的深浅印子,打架时候的疤痕。
两人正说着,听到一阵有节奏的清脆敲门声,一声请进,迎进两人共同的另一个亦师亦友的兄长,那个随时随地都保持翩翩风度的男人。
“钟师兄?”两人齐齐招呼着,钟少航款款进门,一袭纪梵希的灰色休闲西装得体的套在身上,艺术家似的大手里抱着一个精美的大花篮进门,一阵纯正的康乃馨和百合新鲜香气霎时便充满病房的每个角落。
“钟师兄?你怎么知道他病了?”高云一把让开凳子,自己坐在陪护床上,钟少航冲凌欢一扬眉,笑说:“做文化传播的人消息还不灵通么?”
高云不屑道:“瞎说,你就对小美女们消息灵通。上次我和我老婆去大时代六楼吃饭,对面的那个小美女不错啊!还有那次在港汇……”
钟少航打断道:“怎么说呢,你们现在还年轻,哪知道中年人的心情。你知道现在走在街上,那些小姑娘怎么说吗?那个大叔好帅!那个大叔好迷人。你们想想,十年前,甚至五年前,别人喊你们什么?”
高云摸一把自己的板寸头,答道:“帅哥?”
钟少航笑着点头:“不错。你们还记得一句老话么,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美男亦是如此。所以,师兄比你们大,就更怕老。”
高云翘起大拇指:“给交小女朋友找那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哥你行!”
钟少航认真看一眼凌欢:“真的不是找理由。和年轻女孩子在一起的感觉,就像自己又回到年轻的时候了呢……”
窗外走过一个白发的老妇人,儒雅的裙,坐在轮椅上的老爷子头戴文明礼帽,病号服外披一件质地良好的黑呢大衣,看得三个男人各自想各自的心事。
葛薇是晚饭之前回到病房的,偌大的房间没有开灯,凌欢一个人平躺在病床上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和近处暗夜中的梧桐,沉寂着。
啪。
白而冰冷的灯亮了。
淡白的光耀醒了那苍白的脸,沉寂的人侧过脸来,目光沉沉。
“他们都走了么?你吃晚饭了么?”
葛薇心虚地回避开那目光,抱着一罐煮了一下午的排骨汤端到床头柜前。来到上海之后,葛薇在为添置微波炉还是电饭锅犹豫不决的时候,妈妈建议:你不是喜欢喝汤么,买电饭锅吧。于是,电饭锅成为她唯一的煮饭工具。
“吃了。”凌欢淡淡地答道。
天气转暖,葛薇换下麻袋般裹住女性线条的休闲皮衣,外罩一件白色小西装,内换了一件淡黄色的修身长T恤。葛薇并不算瘦,东方女性的梨形身材,腿相对粗一些,上身却是纤细的,纤细的锁骨,纤细的腰,锁骨往下再一排凸凹的胸骨凸出着,然后再往下,却有东方人相对满分的胸,不扁平,不臃肿,恰到好处,像是画笔勾勒出来的。
“骗人,我刚才碰见护士,护士说他们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就走了。”葛薇显然没有意识到对面的眸子里散发的温度,随手脱下外套扔在陪护床上,包也是随手一扔,拖过凳子围在凌欢的床前,拍一下凌欢的被子:“怕上厕所不方便你就不吃饭?到时候胃病再犯了,耽误了治疗,真瘫痪了你自己哭去吧。”
凌欢略一思索,一挑眉:“行动困难,没法吃。”
葛薇便盛出排骨汤,夹起一片萝卜,送到那人淡色的唇边。
凌欢张口咽下,垂下眼睫。
再一口香气扑鼻的汤送过来,桂皮的香、八角的香、青葱香、肉香,张口,热而浓的汤汁入喉。
葛薇只道是他怕胃病复发,盛一碗香气扑鼻的米饭,舀一勺喂到凌欢嘴处,顺着那寒光中不失温度的黑眸子的方向,低头,终于意识到,那个冷着脸莫名顺从的人一直在注意什么。
原来,自己每一挥胳膊,T恤便会相应滑下一节,起到十分好的低胸效果。
葛薇迅速放下碗,提起衣襟,脸便云蒸霞蔚成夏日的傍晚。
迅速整理下衣衫,恨不得将衣领提到脖子上,葛薇站起身子,转身,凌欢只道她是恼了,便一挥长臂,本想安抚葛薇的胳膊,怎料,葛薇一回转身,一只大手便完全地包裹在她绵软的左胸上。
葛薇的脑袋轰得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