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对刘瑾的谈论只是蜻蜓点水,实质意义上的刘瑾却在本节。
南京的言官们早就想动,但相对于北京而言,他们是拿着暂住证的京官,而且离北京太远,因此总是起大早赶晚集。比如南京十三道御史薄彦徽、陆昆、蒋钦等15人曾向北京提出搞“八虎”,可奏折到北京后,刘健和谢迁已经“被离开”了。
这是个大好机会,南京言官们立即抓住,他们几乎是倾巢出动,如戴铣、李光翰、徐蕃、牧相、任惠、徐暹等连章奏留谢、刘。但他们的结局是,或是在南京或是被锦衣卫捉到北京;或是被脱了裤子,打30军棍,然后开除公职,斥为平民。
希望保住别人的官位而却丧失了自己的官位,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悲剧。可是,当时的言官甘愿用几十年拼搏才得来的官位,而奋力猛冲。冲得最“变态”的人是御史蒋钦,在被打了30军棍废为平民以后,第三天,蒋钦站在书桌前又写奏章。
这一次,他矛头直指刘瑾。他说,刘瑾不过是个被阉割的小人,皇上你却拿他当个宝贝,这是用贼坏天下事。当初我太祖皇帝立下家法,不许用太监,您现在做的这些事是在破坏您的家法,一个刘瑾弄权,千万百姓失望,愁叹之声通天彻地。同时,他揭发了刘瑾收受贿赂,数额巨大。如果这样的人,不给予制裁,那么“陛下尚何以自立”。最后,他以命赌博:“皇上如果您信臣,杀刘瑾;如果不信臣,杀我。”
朱厚照读到这封信后,也颇为感动。可是,感动是情绪,情绪不能转化成动力,结果蒋钦被再打30军棍,扔进监狱。
蒋钦这次真玩命了,在狱中三天,他趴在地上又写了一封给皇帝的信。他说,您现在还没有看出来到底谁忠谁奸吗?我现在在狱中,屁股都被打烂,我的老爹72岁,我连孝都不顾,非要跟刘瑾那贼争出个黑白来。
黑白没有,军棍有:再来30军棍。
前后不出十天,蒋钦挨了90棍,屁股已经不是屁股,连写信的力气都没有了,在狱中撑了三天后,含恨而死。
终于该我们的主角登场了。
王阳明做不了蒋钦,那是愚昧,如同在今天不相信科学一样。他自然也做不了那些对刘瑾施展笑脸的人,那是不知廉耻。兵部的大多数官员都在这场风暴中有所行动,王阳明当然要动,但他动得很巧妙、很温和。
他上了封《乞侑言官去权奸以章圣德疏》,就像是在写一篇优美而平静的散文。他说,戴铣等人应该是触犯了皇上,可是,这是他们的职责。如果他们在这个时候不站出来说点什么,那就是失职。如果他们对了,皇上您应该照做;如果说错了,皇上您应该担待。这是一种激励手段,可是您现在派锦衣卫去捉拿他们来京,而且还打他们的屁股,这就是阻挡了言路,以后谁还敢说话?
这封信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和事老,他在劝架。但是,刘瑾看出来了,这小子是绵里藏针。
实际上,王阳明是否绵里藏针并不重要。刘瑾现在是宁可错杀一万,也不放过一个,他打开一张网,愿意进来的人,他照单全收。他把王阳明打了40大板,投入监狱。
刘瑾在朱厚照的默许下,把大清洗运动搞得如火如荼,如同他当初义无反顾地走上太监这条不归路一样,他现在也是义无反顾地干掉那些捣乱的官员。他将一大批言官共53人,将他们的“臭名”榜示朝堂,传宣他们跪于金水桥宣戒,让他们反省,反省自己为什么要跟自己作对,为什么要把自己赶尽杀绝。批斗之后,他又把这些人扔进监狱。
关于刘瑾惩治官员还有一件事,是在王阳明刚到贵州龙场驿的那一年(1508年)。
某天早朝时,刘瑾突然在丹墀上发现了一封揭发他罪状的信。一个不怀好意的言官交给了朱厚照。刘瑾很快就知道了信的内容,当即命令百官跪伏奉天门下,严厉责问,但是没有人承认。事实上,经过近两年的“刘瑾强震”,这些官员已经不敢对刘瑾有任何行动。
当时正是六月天气,已经很热,偏偏那天温度又上升,所以,官员们大吃苦头。有几位老人,当场中暑。刘瑾任凭他们在那里呕吐和晕倒。直到中午,刘瑾才露面。
皇家秘书(翰林官)们立即向刘瑾抗议说,他们从来没有得到过如此虐待,这不合法。刘瑾很民主,跟他们讲道理,说,你们不是一体的嘛,共进退嘛,难道吃肉可以一起吃,挨揍就不一起挨吗?刘瑾还指出,就是你们这群人把国家的事情给办糟糕了。
他这句话未必是胡言乱语,可能在他看来,这些官员就是如此。
一个好心的太监见这些官员的确太苦了,就派人送给这些官员一些西瓜。刘瑾大怒,把这名宦官也扔到罚跪阵营里。直到下午,还是没有人承认,刘瑾就把五品以下的三百多官员押入锦衣卫监狱,准备让他们要么接受酷刑要么替他找出真凶。此时,峰回路转,刘瑾的爪牙打探到这封信原来是窝里人干的,刘瑾这才善罢甘休。这些官员一个都没有死,但“刘瑾强震”足让他们惊悚一生。
“强震”开始时必会令人惊慌恐惧,但真正使人心惊胆战的是后面无法预料的余震。
第一个余震是刘瑾的大肆索贿,至少有70%的官员被刘瑾索贿过。久而久之,官员,特别是京官,给刘瑾上贡成了制度。
有一件事可以证明这一种“刘瑾余震”。王阳明所在的兵部有位叫周钥的科长奉命去淮安办事,但在返京的船上突然自杀。将死未死时,他用笔写了五个字:赵知府误我。
赵知府是淮安知府赵俊,二人私人关系很好。按照“刘瑾余震”,周科长出京办事回来后要给刘瑾上贡。所以在淮安时,周科长就跟赵俊说好了,要他借给自己1000两银子。赵知府本来答应得好好的,可周科长临走时,赵知府变卦了。周科长因为不能给刘瑾上贡,所以自杀。
从周科长自杀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到“刘瑾余震”的威力,事情已经很明显,如果周科长不上贡,那么,等待他的就是死亡。这有事例为证,也是两位科员出京办事,回来后给刘瑾上贡,但贡品太少。刘瑾大发阉威,说他们参劾官员失当,然后用150斤重的枷(150斤枷是刘瑾的东厂和西厂这两个特务组织的专利发明,戴了这种枷,身体素质极强的也熬不过三日。刘瑾用这种发明搞死了不少人),将这二位枷了一天。如果不是当天下雨,消散了暑气,二人必然命丧黄泉。
“刘瑾强震”产生了重大效应,当时大家称他为“立”皇帝,而朱厚照则是“坐”皇帝。朱厚照为什么如此信任刘瑾,而让“刘瑾强震”持续了五年呢?
刘瑾并非只会谄媚和索贿,他还是个理财家。
朱厚照养老虎和女人,四处游玩,赏赐无度,这都需要钱,但国库空虚。他正好需要钱,最要命的是,那群官员只会让他节俭,却拿不出赚钱的方法来。刘瑾没有让他节约,而且还有赚钱的方法。方法很简单,增加新税、附加税,提高税额,等等。
财富就像牛奶,不挤不出来。这是刘瑾信奉的座右铭。刘瑾的这一财政改革让很多人不满,但也只是表示很遗憾,并且密切关注而已。
刘瑾通过各地的宦官建立国税局和皇家税务局,对百姓征收各种名义的税。他把钱分成三份,一份给朱厚照,一份给国库,另一份则留给自己。可是,天下几千万百姓还是养不好这些人,吃皇粮的人太多。那些亲王、郡王、将军、中尉、文官、武官加在一起,就把一年的皇粮吃得一干二净了。
朱厚照希望皇家税务局可以有更多的收入,刘瑾也希望自己的收入成倍增长。于是,刘瑾再出奇招,他对朱厚照说,收入不足是文官们管理不善和贪污造成的。这些家伙每天都吃皇家的喝皇家的,可他们有很多错,却一点儿责任都没有,应该对他们实行罚款。在“刘瑾强震”的五年时间内,政府官员都曾被罚款,从没有漏网的,有些官员居然赔得倾家荡产。
有钱人未必有权,但有权人只要通过努力就必定有钱,而有钱后,会更加希望有权。刘瑾控制了帝国的财政,自然也就控制了国家大政。
在清除掉前朝老臣后,刘瑾在朱厚照的默许下把内阁大学士(李东阳除外)和六部的一把手换了个遍,六部的一把手现在成为他的门下走狗。当时,浙江省应诏举荐乡贤,余姚人占了五分之五,而谢迁恰好就是余姚人。
刘瑾觉得很奇怪:“怎么天下所有的贤人全在余姚?难道贤人是那里的特产?”他随便指了名单上的几个余姚人,“这几个给我扔进监狱好好拷打着问。”这还不算,刘瑾还下了一道命令:余姚人不得选京官!
这是典型的地方歧视,注意,王阳明就是余姚人,如果他在那一年还没有考中进士,至少在10年之内不能来京城做官了。
王阳明丝毫没有感觉到“刘瑾强震”,因为他在监狱里。相对于外面的人而言,监狱就是抗震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