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泥泞的小道,雾气越发地浓烈了。锦娘行走在大雾里,浑身像是湿透了一般。
她困惑,并不晓得这是哪里,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地上好像很湿,不当心就会摔倒。她小心翼翼地行走,却总觉得脚下很滑很软,还有什么东西抚摸着她的脸和发。四周,依旧雾蒙蒙的。
这样走了很远一段路,依稀看得见前面有个亭子,很眼熟,就是不晓得在哪里见过。锦娘伸手摸了自己的脸一把,却摸得一手的虚汗。
前面渐渐有亮光了,那亭子渐渐清晰起来,架在小湖心上。锦娘眯起眼睛细细看,恍惚之间瞧见亭子里面的石桌上堆着许多的枯叶。
锦娘伸手去抓,这才发现亭子高高在上,而她,赤脚行走在潮湿幽冷的河床上。水中景致模糊,有彩色的锦鲤在她身边游来游去。锦娘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伸手搭上冰冷的岩石就朝上爬。湖水蜿蜒了一地,锦娘终于站在亭子中间。她伸出手攀上石桌的边角,站起来,只觉得双腿很重,像是灌了铅一样,举步维艰。
她努力伸出手去扫开桌上的落叶,被压在残叶下面的东西瞬间暴露在昏暗的天光里。锦娘抬眼看过去,面上煞白,徒然一声大叫,便惊醒了。
原来是个梦。
锦娘坐起来,浑身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边,玉珏睡得很香。锦娘伸手掠了掠黏在脸上的碎发,摸了摸脸颊。
刚刚的梦,梦里并无什么害怕的情绪,但是现在去回想,竟然觉得一阵阵的凉。
锦娘只觉得口干舌燥,便掀了被子下床。外面月色很好,正是大半夜,如雪的月色洒在地上,白晃晃的。
锦娘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冰凉冰凉,便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锦娘就着月色往床上走,恰在这时敲门声响起。锦娘浑身一震,这大晚上的,是谁?
于是,锦娘沉声问:“谁。”
屋外人轻笑一声,听声音是个女子。锦娘咽了咽口水,慢慢朝门口走去。顿了顿,她的手搭上门闩,咬了一下唇,终究还是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的确是个女子,一身黑色的大麾连着帽子戴在头上。锦娘一愣,眼前的这个女子,不正是双儿的娘亲这范府的大少奶奶么?
锦娘张了张嘴,慢慢道:“少奶奶,这么晚,可是有什么事情。”
少奶奶冷笑一声,径自走进屋子里来,反手关了门走到桌边坐下。屋内未点蜡烛,只有月亮照进来。这冬夜,越发地冷了。
夜风吹进来,锦娘猛然感到一阵冷,身上的衣裳之前被汗几乎湿透,此时风灌进去,凉得透心似的。“少奶奶,是为了白日锦娘误入书房的事情么?大少爷已经吩咐锦娘明日领了工钱就离开范府。”
少奶奶眼神闪烁,月色下如一湖水潺潺流动,“不错,我是为了白日你去书房的事情来找你的。不过,我不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走,我只想知道,你在书房看到些什么。”
锦娘微愣,“此话怎讲?”
少奶奶站起身走到窗户边上,“你以为不上锁的书房就你一个人进去过么?但是大少爷独独赶你走,必定是你发现了什么。那么,你在书房到底看到了什么?”
锦娘咬了咬唇,反问道:“我若说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你信吗?”
少奶奶没有回头,“你说呢?大少爷宝贝这孩子宝贝得紧,双儿很喜欢你想必你清楚,大少爷自然也清楚。但,他不顾及双儿赶你走,你说我会相信你什么都没有看到么?”
锦娘沉吟一瞬,悠悠道来,“我进去过。书房里面有一道门。”
少奶奶转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而你,进去过那道门。”
她用的肯定句,堪称肯定无比。
锦娘也不否认,“对,我进去过。里面不过是个荒废的小院子,水里有几条锦鲤,水面上有个亭子。”
少奶奶接话,“亭子里是不是有一方石桌,我问你,你可看清石桌上放着一张画?我再问你,那画上画的是谁?”
锦娘心底一动,听少奶奶的口气,似乎并不曾进去过,那么,双儿曾经和谁在一起,同大少爷在那亭子里作画的呢?
锦娘无意识地打颤,“画上都是枯枝残叶,我并未看清,并且那画已经被大少爷撕碎丢到水里去了。”
少奶奶沉默了。锦娘没有说话,屋内很安静,这时候玉珏在梦中呓语,却听不清到底讲了什么话。
倒是这一声呓语叫大少奶奶回神,她站起身就朝外走,走到门边留下这句话:“明日小姐大婚,你去账房领五十两银子就赶紧走吧。”
锦娘福了福身子,“锦娘知道了,谢谢大少爷大少奶奶赏赐。”
关好门,锦娘转身的那一瞬,一道灵光闪过脑际。
梦里,她有看清那画上画的是谁,正因为看清了才一下惊醒。
刚刚那张画上,女子身段婀娜,纸上有斑驳的血迹,但是仍可以清晰地看到,那画上女子的脸,眉宇骨骼分明熟悉无比……那张脸,是她的脸。
大少奶奶出了锦娘的舍门,微微一愣神,便有意无意地朝稍远处的梅花树看去。月色灼灼而下,穿过冰筱的梅花,点点斑驳,那里什么都没有。她又回过头去,伸手拉了拉帽子,然后从容淡定地离开了。
只是她精致的唇线上,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她走后不久,从那繁盛的梅花树后面,露出一角白色的锦袍边角,有着素雅的黑色莲花边,黑色白色合在一起,并不觉得突兀。
慢慢地,那角袍子猛然一漾,月光似乎晃动一瞬,一大片白色锦袍就露了出来。不多时,一个人手扶树,头上沾着几星梅花雪,一双琉璃眼微微带着笑意。迎着月色,可以看得到他修长的眉毛,稍稍吊起的眼角,笔挺的鼻梁上搭着一把白色折扇,扇子上大大绘着南山对酌图。执扇的手分外修长,白皙得很,袖口簌簌沿着手腕落下去好大一截。宽宽的肩膀,颀长的身架子上套一身绢白色锦袍,腰间束着宽宽的黑带,银线绣出卷浪尾的图案。
忽而他整个人微微一震,迅速转过头去,因为速度非常快,披在肩上的发甩出去,宽大的袖摆扬起。他瞬间跃上树梢,脚尖点过梅树上一点,树都没有动,只是落下一朵白梅而已。他扇子一合,背着月色朝远处的屋顶掠去,看得仔细一点会看到,在他前面将近五十丈开外,有一道黑影没入夜色。月色很亮,长长地拖了好长的阴影。
这婚礼前的一夜,大抵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