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水声,还有,淡淡的梅香,有人坐在窗台上,垂下白底墨边的袍子一角。他若有若无地打着扇子,垂在颊边的发轻飏。
屋子里面,竹制的床上,深蓝色的被子隆起,一女子皱着眉闭着眼唇角微动,大概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该女子额头很高,莹润光洁,一对修长的眉长入鬓角。她虽然闭着眼,眉心透露出来的淡淡的倦意却依旧晕染出来。她并不年少,也不年迈,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相貌倒是叫人瞧不透她的年龄了。
打着扇子的公子悠悠睁开眼睛,转头看向依旧在沉睡的女子,伸手入怀,掏出一封信函来。反复看了一遍,再抬眼看那女子,忽而眼神一沉,一闪而过的愤怒中夹带着几分不忍心。他似乎考虑了很久,将信举到半空——是很想松手随流水的——好久好久,终于还是收回来,仔细地叠好再次放入怀里。
他继续打着扇子。虽然已经过了年,三天前刚刚元宵,但春寒料峭的,显然还不曾到扇扇子的季节。
正在这个时候,床上那人好像梦到极为可怕的东西,不停地摇头翻滚,双手伸在半空之中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嘴巴张了张,一副呼喊而不能的模样。
公子蹭一下从窗台上下来,闪身之间已经走到床前,蹲下身去,细细看她。
他的唇角不自禁地勾起,果然,这女子是个很有趣的人。
第一眼是在范府后院儿的梅花树下面见她仰着头看那梅花。一身粗布荆衣,发上也没有什么装饰,但即使是在这样寒酸的衣装之下,这人傲然而立并不显得卑微,眉眼之间几分倦意几分凛然还有几分萧瑟。因此,他就多看了她一眼,在她发髻别了一朵雪白的梅花。
后来,他站在那里,欣赏了她如何干脆利落地一纸休书下去,带着幼子转身头也不回地就走。她真的是个有趣的女人。
现在这个有趣的女人,似乎正在做一个极不好的梦。他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她。
那时候正是初夏,玉佛寺外葱葱郁郁的已经是一片盛夏光景。
一行车队悠然踏着风尘而来,马蹄之下缱绻而出的,是好一股奢华之意。
马车是桐木的,镂空雕刻着雍容的牡丹图案,每处交界都用铜镜装饰,阳光微微照来亮晃晃地叫路人都不得直视。
马车里,坐着两个人,男的俊女的俏,并且女子腹中的胎儿已经八个月,再有两个月就该临盆了。
女子的眉目非常温润,一只手闲闲地搭在膝盖上,白皙手背上有一点朱砂痣,另一只手被身边的男子握在手心里。谁都瞧得出来,这两个人之间的情真意切。
然而安静不到半刻,马车骤然停了,外面传来喧哗声。再过了一会儿,铿锵一声已然刀剑相向。男子的脸色忽然很不好,他拉开马车帘子,看见家丁护卫已经倒了七七八八。
女子亦吓得不轻,她急急拉着夫君的衣袖,摇头道:“不要去。”
男子似乎迟疑了一瞬,眼神剧烈闪动。他忽然一把将妻子抱进怀里,然后拉开一段距离,细细看她的脸,看得那样仔细,就好像,要牢牢刻进灵魂,来生也不会忘记一样。
然而他还是放下了她。他跳下马车,不回头看趴在马车门口的妻子,只对着驾车的马夫大喝一声:“快走啊!快带夫人走!”
马车疯了似的朝前赶,车内女子腹中剧痛,使劲攀着马车窗沿,透过窗户看见那群歹人向自己的丈夫挥剑而去。
她喊:“不要!沉珂,沉珂!不要啊,不不不,你死了我独活,又有什么意义?”
混乱之中,她看见沉珂透过乱剑人群悠悠看她,眼神凄绝,面上亦是悲恸。她看见他唇角动了动,然后,下一瞬,马车坠入深渊。
她用力捂住小腹,然而巨大的黑暗袭来之前,她似乎才在无数的暗影里面捕获到他最后的唇形。
他说,对不起。
锦娘猛然之间张开眼睛,并未回过神来就一把抓住床边人的袍子,“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说完这句话,锦娘才回神,对上的却是一双深色琉璃样的眸子。她急急松手,坐起来,查探衣物完好才稍稍定神。
她稳稳地问:“你是谁?”
那公子却用扇子敲着自个儿的左腮,像是很困惑,“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指的是谁?”
锦娘继续问:“你是谁?”
公子亦不理会她的问题,自顾自地问道:“难道说的是你前夫沈沉珂?”
锦娘浑身一震,眼里闪过一丝痛色,“你到底是谁,又怎么会知道我夫婿沈沉珂?”
却见那公子急急摆手,“不对不对,我亲眼见到你按了手印的。那休书都下了,虽然还未出现过妻子给丈夫下休书的,但,他已经不是你的夫君了啊。”
锦娘的眼神一沉,冷声道:“你到底知道多少?”
公子却呀一声,脸上露出一副受伤的神色,“你不记得我了?梅树下一别,算算也未过几日,当时不执意问你名讳是因为你已嫁作人妻。”
锦娘眉头微皱,眼神猛颤,“是你!”
那日,范府梅花树下,神秘的公子。
那公子却忽然很仔细地看着她,“大概是因为没能保护好你。”
锦娘不解,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他是在回答她的问题——为什么说对不起。
因为没能保护好你,所以才对不起。
公子笑意浓浓,“我复姓南宫,单名一个瑾字。”
锦娘低下头去,“幸会,南宫瑾,我是温锦娘。”
公子瑾伸出扇子挑起她的头,这才发现她眼圈儿微红,心底有道不明的情绪。
他微笑地看着她,悠悠道:“幸会,温锦娘。”
问起才知道,原来距离那日已经过了三天。锦娘被那群黑衣人下了药,药性很烈,直过了三天才醒来。
锦娘忽然坐起来,急切地问:“玉珏呢?这是哪里?”
南宫瑾睨她一眼,“这里是陈州,从京城过来快马加鞭只消一天光景。”
锦娘用手抓牢他的衣襟,“我问你玉珏呢?”
南宫瑾眉头稍皱,“玉珏?是了,我怎么忘了,你还有个儿子,他在范府。”
锦娘立马掀被下床,趿拉了鞋子就要往外跑。一只手飞快地拉住她的衣袖,“你这是要去范府吗?”
他绕到她面前,“你现在去,是在找死。你不会是忘记了吧,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和儿子走散,有人要杀你。”
锦娘焦急地看他,“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