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儿戏
士兵们刚打过大战,沉沉地休息了好几日。
陶花在大王帐中沉睡数日,醒来就吃些东西,偶尔也会再哭几声,远失了往日的活泼。她虽是巾帼中的英雄,却到底是个女子,更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最看不开的就是情事。
赵恒岳见她着实是伤了元神,就把一切事务都交给郑丞相,专心陪在陶花身侧。开始时他和衣睡在地上,后来索性在帐中又搭了一张床榻,每日与陶花对床而眠,贴身照顾她饮食起居。
再过几日,陶花也就渐渐缓过神来,也开始四处走动,练练弓箭。可是她却有些惧怕回自己营帐,一直在大王帐中住了下来。赵恒岳待她亲密无间,又守礼重义,有时她也想,就这样过一生也不错。若是能够不嫁给他,又由他陪伴一生,那倒是也很可人心意;只是一想到嫁给他这个念头,立刻觉得十分怪异难以接受。
这天晚饭时分,她又吃不下饭,夹起来又放下去。
赵恒岳轻声问:“面条也不爱吃了?”
她还未回答,听见帐外似有人说话,他便问了一声:“何事?”
外面低声搅嚷一阵,有人忽然高声说道:“请大王告知公主去处。”
陶花认得是小金的声音,她掀开帐帘出来,看见帐外的侍卫正拦住小金往外推,他却一意想求见大王。
陶花温言对他说:“我一直在大王帐中,左军之事,由秦将军定夺即可。”
小金行跪礼,“公主,这好多天将军到处找你不见,你帐中侍卫只说你不在,却不肯说你去了何处。将军他……他今日饮酒失度,伤口裂开,这样下去,军医说只怕右腿难以保全。还请公主宽容,见将军一面。”小金说罢伏地“咚咚”叩头。
陶花淡淡答道:“你回去告诉他,一个人若不知爱惜自己,任谁也救不了。”说着放下帐帘,回到帐中抱着面碗发呆。
过一会儿听见帐外没了声音,她抬头问赵恒岳:“我是不是太狠心了?”
赵恒岳摇头,“长痛不如短痛。”
陶花却彻底没了胃口,也越来越坐不住了,不停起身坐下,到处观望。
赵恒岳坐在一旁,看着她忙忙碌碌,只是不说话。
终于陶花还是一挑帐帘,回头说:“我出去走走。”他但笑不语。
她出去了片刻却又回来,可怜巴巴地问:“能不能借我套男装?不想让人认出来。”
他指指侍卫营帐,“问他们借去,我的衣服都太显眼了。”
她讪笑:“我不好意思去。”
他淡淡一撇嘴角,出去片刻,拿了一套侍卫衣服回来。
陶花着着急急地穿,却还是对男装不够熟悉,有些笨手笨脚的。
他过来帮忙,细心帮她系带子、拉袖子,又蹲下身去帮她把裤腿挽好。
她抬腿踢踢他的肩膀,“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也帮你挽过裤腿。”
他迅即低下头去,良久沉沉一声:“记得。”
“没想到这么快你就长大了,现在轮到你来给我挽了。”
他低着头不说话,忽然就伸臂抱住她的双腿,轻轻叫了一声“姑姑”。
陶花被他突然抱住本来有点紧张,听到这一声“姑姑”却又放松了,也就没有推他,只是“嗯”了一声。
他低着头,声音闷闷的,“你别出去了,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她笑嘻嘻推开他,“我就是去走走,很快就回来了。”
夜风寒冷,陶花悄悄走到将军帐。果然没人认出她来。
她假装有事,挑起帐帘看了看。
秦文躺在榻上,右腿伤口绷带透出鲜红血迹。
他双目紧闭,似昏似睡,没有反应,微微挑起的眉毛应愁而锁,面孔比平日更显苍白,越发清俊得似个女子。
陶花看他不似有知,便纵容自己多站了一刻,仔仔细细把他的眉眼看了一遍。
床头燃烛的火苗忽忽跳动,映得他的睫毛也微微颤动,她的心也随着发颤。
到最后,她叹了口气,终是放下帐帘,含泪转身。
秦文在帐中睁眼,也叹了口气。
他已经知道,局面比他想象得更为艰难。
他在女人身上从未失过手,偏偏这一次,最重要的一次,却掌握不住了。
自燕子河边初见,他就牢牢记住了这个女子在马上矫健的姿态,此后多年萦绕不忘。那时她带着一个小童在马前,后来他也多次想过,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孩子,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罗敷有夫。每想到此,他都会觉得懊恼。幽州阵前重逢时,他一见那枚铁箭的来路力道就已经知道是故人重来。那一夜数位轻骑兵要为她去城中取面,到最后其实是他自己亲驰“火云追”前往,他怕她醒得早、等不及。这些,他没对她说过,也不打算说了。
生逢乱世,身在军中,拿什么去谈情?她,可不就是因为动了真情,时时苦闷失措、进退两难。朝中军中政事复杂,他只敢与她演假戏。越是真心对她,就是越是不敢谈情。他在军营里长大,沙场二十余年,刀口舔血,马下屠城,真心早已如同荒丘白骨,被风沙掩埋得再也找不到了。
只有在那些失神的瞬间——朱雀门前她在生死之际询问他时,寂寥月夜他在清辉中独思时,他才会偶尔想起,其实,他,一直都是喜欢她的,自初见到现在。只是他不敢多想。
既然不敢去想情意,就只能权衡军政。当朝的公主颇有几个,却没有一个在君前如此得宠。她手握铁箭令,与虎符相同,若是她嫁了旁人,甚至嫁了宁致远,本朝的军政分布可就要大费考量了。
想到此,秦文暗暗咬牙。他知道,这一生最艰难的一仗,已经向他这个常胜将军拉开了序幕。
他别无选择,必须应战。
陶花回到大王帐中,见赵恒岳正挑灯夜读兵书,并未出去巡营。她就走到他身边讪讪站一会儿,便似被人窥破心事的少女一般。他回头笑问:“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点头。
“说上话没?”
她摇头。
他放下兵书,回头拉过她的手,“你要是不开心,我陪你出去走走?”
她便转身出去,他赶紧拿了一条披风跟上来。
塞北气候干冽,空气清朗,夜月繁星都明净异常。他拿披风包住她双肩系好,又怕被风吹开,就一路揽着她前行。帐下侍卫全都是他近身之人,早已经约略明白,全都跟在二十丈开外。
陶花觉到冷风刺骨,就把披风解开来还给他。他坚不肯受,她说:“这件我穿太大了,你先穿着,我这就回去取我的。”说着不容分说给他披上去。
他已经十分高大,她需要扬起手来才能够着他的肩膀。
她仰着头细心给他系好,“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就这么点高——”说着拿手在身侧比划一下,然后抬头笑道:“我还以为你长大了最多到我肩膀呢。”
他垂眸一笑,“是,我永远长不过你,你永远是最高的,最大的,最强的——”陶花面上刚刚浮起得意笑容,他接着一拧她的面颊,“最不会尿裤子的!”
她还没来得及发嗔,他大笑着把她揽到披风里去,两人共衣而行,却是比刚才还要暖和了。
自从上次两人把话挑在明处说了,陶花也就没有再像以前一样不时提醒自己维持距离。那番谈话让她认为,她和萧照怜都变成了他的过去,只有晓虹才是他的现在。如果萧照怜为了他的旧情而耿耿于怀,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何况,一直以来她伤心悲愤之中,他们两人同帐而居,他从无逾越,此刻就更不觉得与他亲近有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