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节:苦计

潋滟江山 作者:楚妆


第二十四章 苦计

这一战杀得天昏地暗,到日落时分两方才收兵,各有胜败,又战成了一个平局。

陶花回到中军王帐中卸甲。各处士兵都在护送伤员、清理战俘。公主营归在左军之中,又有何四日常打理,她不须关注日常事务,也就得出空来休息。

陶花早已疲累不堪,倒头就睡下,睡意朦胧中赵恒岳似乎回来了,到她身边来抱怨她今早出言莽撞,陶花迷迷糊糊应着,他看她实在困倦,也就没再罗嗦。

第二天陶花醒来时赵恒岳早已不在帐中,甫经大战,他甚是忙碌。如此休息了数日,两人聚少离多。等到事情刚刚少些,闲了一点的时候,陶花便发现好多时日看不见罗焰,中军帐商议军情从来看不到他。

这个念头还来不及问,就见到罗焰带了一位绿衫女子回营。

赵恒岳大摆宴席欢迎这个女子,他帐下许多人似乎都认得她。陶花却是从来没见过,悄悄问宴席中坐在自己身侧的罗焰这是何人。

罗焰大笑,“陶花箭排名《兵器谱》第一,你竟然都不看看这排第二的是谁了么?”

陶花更加摸不着头脑,那女子倒先起来行礼,“原来是陶花箭陶姑娘,久仰久仰。听说你领军抗击契丹,铁箭无敌天下,便是那马背上长起来的契丹射手也比不过你。”

陶花急忙还礼,想说“我也是马背上长起来的契丹射手”,却见她们地域观念甚重,也就收住没说出口。

罗焰起身给她引见,“这位是柳叶刀柳姑娘,江湖中新近重修《兵器谱》,这排头两名的么,‘塞北陶花箭,江南柳叶刀’,今日竟齐集我大周军营,真是我朝盛事!”罗焰自从跟秦梧在一起,贼寇的气息淡了,官腔多了不少。

陶花急忙施礼,只是仍不知这柳姑娘的厉害,她毕竟从未见过她动手。罗焰坐下后又悄悄告诉她,是因为赵恒岳曾有恩于柳叶,不然也请不动这名满天下的柳叶刀。柳姑娘不喜热闹,只爱寂寥清静,平时甚少涉足江湖。天底下想跟她比试刀法的人太多,她已经应付不过来,也就一个都不去应付了。

大军休息半月之后,这一日,陶花在中军帐内与众人一起处理军中事务时收到一封契丹来的书信。

她本来以为是战书,立刻打开来看了,却是契丹文写就,陶花虽不识汉字,契丹文还能约略认得些。那信上写耶律澜重伤,口口声声想见她一面,字里行间分明有不治之意。

陶花大吃一惊。战时急迫,她的心思也不在他身上,根本就不知他受了如此重伤。

她急问那送信的使者:“太子伤在哪里?”

那使者回答:“左胸箭伤,一直不敢拔箭。”

此时已经多日过去,竟一直不敢拔箭,分明就是不能拔了。陶花气血攻心,“啊呀”一声险险跌倒。

那使者是跟随太子多年的近侍,早就认得陶花,竟是如往日般叫声“陶小姐”起身扶住她。

赵恒岳抢上来夺过陶花,扶她到到椅中坐下。

她慨然叹道:“早知战事如此惨酷,当初不如留在契丹与他作伴。”说完之后即知不能,契丹已无她立足之地,两国之争又不可能无端停息。

陶花稳住心神,猛然想起,“是谁伤了他?”

她一直说的是契丹语,到此时秦文应声而出,说的是汉话:“是我一箭射伤了他……”

他尚未说完,陶花一按扶手起来,气得一时说不出话。他明明知道陶花与耶律澜的情谊,竟不留手。

秦文微微低头,面色萧索,似知她已不会原谅自己。

此时那契丹使者应声道:“正是此人射伤太子,太子说,他不怕战死疆场,却偏偏不想死在此人手中。”

陶花先是心中怜惜耶律澜,随即却隐隐觉有不妥。那天在阵前明明看到他和萧照影琴瑟和谐,怎么此时却又对着秦文说什么“偏偏不想死在此人手中”?便在这一转念间,陶花心内浮上一条破敌之计。

自从上次大战以来,周营将领看到契丹军的战力后都暗自称赞,虽然并不惧怕,却也知一时难以完胜。这几日陶花日日夜夜都在苦思破敌之计,一刻也不停歇,所以一遇到触发便想到此事。

既然有了念头,陶花稳住心神,冷冷看向秦文,缓声用汉话说道:“秦将军,你与我初见便是在这燕子河边,对不对?”她立意要那使者听真切,所以说得很慢。却又并不去问他是不是通汉文,还故意装作以为他不懂汉语,接着又用契丹语对那使者说:“我一定为太子报仇。”其实此人能出使周营,必然是懂汉话的。

秦文没想到她忽然提起旧事,轻轻答了声“是”。

“你对我说,我那时红衣白马,箭法骑术都是当世无双,让你一直记到现在。后来幽州阵前重见,我一箭救你性命,我们从此出双入对,也曾折箭立下深盟。”她说到此,已然隐隐含泪。

秦文没想到她竟然当众说出如此私密的情事,愣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半晌只是点了点头。

陶花冷冷一笑,“可是你不但杀我父亲兄弟,灭我陶氏一族,更射杀我的情人。我跟澜哥哥从小一起长大,两军交战那是没有办法,情谊却还是在的。你说你杀我父亲兄弟时并不知情,如今你杀他的时候早已经认识了我,为何还能下手?你可曾真的把我陶花放在心中?”陶花声色俱厉,“左营之中,公主令为先,大王早就交待过,可你处处僭越,又何曾把我这长公主看在眼里?”

秦文初时愣在那里,到后来只剩了疑惑,紧紧盯住陶花双眼不语。

陶花自襟内拿出当日在太师府中折的半支断箭,“这是你我定情之物,如今,我只望从来没遇到过你!”说着把那半支断箭狠狠扔在地上。

秦文仍是盯着她一语不发。

大帐中众人在两人之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都不好插话。

陶花见秦文不语,便以手指他前襟,“把你那半支也还给我!”

他轻轻咬唇,摇了摇头。

陶花向帐外大声传唤侍卫,公主营的侍卫进来两个。陶花对他们说:“此人身上有我半支断箭,搜身取出,然后关入军牢。若是他不肯交,立斩无赦!”

此言一出,郑丞相先高叫一声“且慢”。

他走到陶花跟前,“公主,私情归私情,国事归国事,秦家是我朝重臣,秦将军射杀契丹太子,那更是大功一件,你怎能因此论罪?”

陶花斜斜瞟他一眼,“这天下是赵家的还是你郑家的?公主说话何时轮到你来插嘴?”郑丞相气得险些昏厥,到大王跟前去要他主持公道。赵恒岳却只是不语。

陶花立刻指挥两个侍卫绑了秦文。

右军统帅邓宣正看闹得实在不像话,也出来劝架,“公主,此事慢慢再审,不必急躁。”

陶花一撇嘴,“我左军之事,你右军之人还是不要管了吧!”邓宣正当即气得胡子翘起来,也看向赵恒岳。

秦梧看看哥哥,又看看陶花,轻声道:“陶姐姐,我哥哥待你情深,我们全家上上下下都看得清楚,他为了你数次跟祖母争吵……”她话还没说完,陶花冷笑一声,“我是公主,不是你的什么姐姐。他倒是你的哥哥,你自然是帮他说话!你秦家跟我陶家的恩怨,我早晚也是要找你算的!”秦梧一下愣在那里,接不上话。

陶花厉声道:“这许多人都不许我动他,那好,我今天偏偏要杀了他!这就推出去斩了,不必等了。”

赵恒岳缓声拦阻,“阿陶,你先别急躁,等静下心来再想想可好?”

陶花却像一只发怒的狮子般,回过头恶狠狠道:“当日我在无牙山上救你时,你怎么没跟我说什么静下心来再想想可好?如今本事大了,前两天还跟我说什么为了我高兴,什么都可以不顾,现在只不过要杀一个左军将领,就舍不得了。我是左军之帅,连惩处下属还要上报大王么?”

赵恒岳静静望着陶花,“你真想杀他,我也没有不舍得,我早就跟你说过,他既是你家仇,要杀要剐都随你。只是此刻,咱们有好多紧急军情,先处理完这些可好?”

陶花听到此言似乎才想起帐中还有位契丹使者,回身对他用契丹语说:“对不住,我差点忘了大事,我想跟你回去看看太子。”

那使者急忙点头。

秦文和赵恒岳都能听得懂契丹话,一起出声阻止。陶花又生气起来,连理也不理,只急令侍卫把秦文带下去,“此人押入牢中,鞭四十,杖……八十!”她说到这里心头一滞,犹豫了一瞬是不是减个一半,却终于还是没有,只是免不了抬头看了秦文一眼。

秦文早觉到蹊跷,此时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微微有暖意。她自从知道家仇之事后,一直对他冷若冰霜,直到刚刚那一瞬,他才从她眼睛中一闪而过的痛惜中察觉到她的爱意仍在,也确认了她是在用计,而不是真心恨憎他如此。

她又走到他跟前,望着他的眼睛一字字说道:“你别觉得委屈。你假意向我示情,无非是想跟皇家联姻,以保你仕途通畅。你待我怎样,我也清楚得很!”

这句话说得狠绝至极,连那契丹使者都听得出她的怨恨。

秦文回望着她,极轻的声音只在两人之间,“我不委屈,是我欠你的情。”

陶花正背对着契丹使者,眼神瞬间千变万化,秦文当即一凛,提高了声音怒喝:“你这样对我,就不怕寒了功臣之心么!”

陶花也已回神,冷哼一声:“快拖出去。记住不能打死,要等我回来后亲手斩决!”说罢带着契丹使者离去了。

公主出营见敌,秦将军被拖入牢中,所有规劝之人一概被骂得狗血淋头,连大王都拦不住她,周营士兵自然也无人敢再拦她。

陶花与那使者一路过去,路上闲闲谈些心事,说起秦文当日是如何百般笼络了芳心,到最后才知他却是家仇所在,如今她冷落他,他便射杀耶律澜,真是恶毒心肠,让人好生后悔当初没有留在契丹做太子妃。那使者是耶律澜近侍,当然是附和陶花,说太子对她一直情深。

此话陶花倒是也信。

他们二人一起长大,虽然他已婚娶,她也另有了心上人,那其中如兄妹般的亲情牵系却是断不了的。秦文射杀耶律澜,也着实让陶花生气,只是却远远到不了如此地步。她只是看那使者有意挑拨,刚好将计就计罢了。此番冒险来探耶律澜,也是为了让敌人放松戒心。

秦文看出了她的深意,也就未加强阻;赵恒岳半懵半明,看她脾气甚大,知道自己劝不下也便没有硬拦。

陶花见到耶律澜时,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箭身已经剪断,半截落在胸内,他咳得更是厉害了。

陶花握住他手,却不知该说什么。倒是他先开口了:“阿陶妹妹,我娶了别人,你生我气吗?”

陶花大力摇头,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他惨然一笑,“你喜欢了别人,我……我一开始很生气,后来想明白了,你跟我一样,都有很多不得已。就像我娶萧丞相的女儿,那原就是应该的。”

陶花听到此言猛然警醒,急忙答道:“没有,我没有喜欢他,他是害我一家的大仇人,如今又伤了你,我今天回去就要处死他。”

耶律澜握着她的手,轻声道:“你不用为我报仇,我就只想,让你好好地过下去……”

陶花陪着他坐了很久,说起好多少年时的往事。

耶律澜是耶律德昌十分爱重的儿子。耶律德昌是马上皇帝,治国只是靠铁腕而已,他寄厚望于耶律澜,也从未强求他习武,只希望他能把契丹治理得如中原一般富饶,却不想这个不爱习武的孩子终于折损战阵之上。他近在同阵之中,竟未能救得,不知是否痛悔未将自己一身本领传授给他。

耶律澜渐渐精神不济,陶花看看天色不早,也赶紧告辞。她临到帐门时回望一眼,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到他,不由悲从中来。他却是连落泪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是为着跟她说话才苦撑这许多时候,一直到实在撑不下去了,才露出倦意。

陶花不忍看见他那幅样子,疾步出帐。一出门却看见了萧照影在外等候多时。

她脸色淡淡,分不出喜怒。陶花微微点头不想理她,她却冷冷问道:“你不怕我留下你?”

陶花抿唇,“我既然来了,就是任你宰割。若是不来,见不到澜哥哥这一面,恐怕一生也不得安心。”

“如今你便安心么?你那秦将军把他害成这样!”

“我此行回去,即刻杀他为澜哥哥和我父亲兄弟报仇。”

萧照影一笑,“我怎么信你?你在太子帐前立个誓吧。”

陶花无法,只能取出一只木箭,“我此番回去,马不停蹄去军牢中斩杀秦文,若违此誓,让我不得善终,让我心爱之人恨我入骨。”说罢将木箭折断,抛在地上。

萧照影点头,“愿咱们草原上的神灵,护佑你的誓言。”说罢闪开道路让她离去。

陶花一回去先到大王帐中。天色已黑,侍从都退下了,帐中也未点灯。她本来以为赵恒岳已经睡下,蹑手蹑脚进去时才蓦然看见他坐在黑暗里,不由吓了一跳。

他站起来,缓缓走到她身边,慢慢将她拥入怀中,“他已经走了,带了八百秦家军诈降契丹。他跟我说了你的打算,我……我担心坏了。你都不跟我说一声,就这么独自去了敌营。”

陶花低声道:“我要是单独跑出去跟你说,那个使者难道不起疑么?本来我是打算回来再告诉秦将军的,倒是没想到他看得如此明白。这样最好,我也不必违背我的誓言了。”

赵恒岳酸溜溜一笑,“你们两人心有灵犀,他自然看得明白。”

“他……他伤得可重?”

“嗯,他交待了行刑官不可留情。你的秦将军面对千秋功业时,从来不会留情,对人对己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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