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作成了,你们也许嫌它式样太旧了,形体太小了,不妨事。我已说过,那原本不是特别为你们中某某人作的。它或许目前不值得注意,将来更无希望引人注意;或许比你们寿命长一点,受得住风雨寒暑,受得住冷落,幸而存在,后来人还需要它。这我全不管。我不过要那么作,存心那么作罢了。9/2/1936
我实在是个乡下人,说乡下人我毫无骄傲,也不在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顽固,爱土地,也不缺少机警却不甚懂诡诈。他对一切事照例十分认真,似乎太认真了,这认真处某一时就不免成为“傻头傻脑”。这乡下人又因为从小飘江湖,各处奔跑,挨饿,受寒,身体发育受了障碍,另外却发育了想象,而且储蓄了一点点人生经验……我既仿佛命里注定要拿一枝笔弄饭吃,这枝笔又侧重在写小说,写小说又不可免得在故事里对于“道德”、“爱情”以及“人生”这类名词有所表示,这件事就显然划分了你我的界限。9/4/1936
我想我得进一个学校,去学些我不明白的问题,得向些新地方,去看些听些使我耳目一新的世界。我闷闷沉沉的躺在床上,在水边,在山头,在大厨房同马房,我痴呆想了整四天,谁也不商量,自己很秘密的想了四天。到后得到一个结论了,那么打量着:“好坏我总有一天得死去,多见几个新鲜日头,多过几个新鲜的桥,在一些危险中使尽最后一点气力,咽下最后一口气,比较在这儿病死或无意中为流弹打死,似乎应当有意思些。”到后我便这样决定了:“尽管向更远处走去,向一个生疏世界走去,把自己生命押上去,赌一注看看,看看我自己来支配一下自己,比让命运来处置得更合理一点呢还是更糟糕一点?若好,一切有办法,一切今天不能解决的明天可望解决,那我赢了;若不好,向一个陌生地方跑去,我终于有一时节肚子瘪瘪的倒在人家空房下阴沟边,那我输了。”……
我……把自己那点简单行李,同一个瘦小的身体,搁到那排车上去,很可笑的让这运货排车把我拖进了北京西河沿一家小客店,在客簿上写下——
沈从文年二十岁学生湖南凤凰县人
便开始进到一个使我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13/364—365/1934
《边城》……原本近于一个小房子的设计,用料少,占地少,希望它既经济而又不缺少空气和阳光。我要表达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我主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源旅行,却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个小城小市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人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有的一分哀乐,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9/5/1936
我希望我的工作,在历史上能负一点儿责任,尽时间来陶冶,给它证明什么应消灭,什么宜存在。9/7/1936
我动,我存在;我思,我明白一切存在。10/231/1942
现在人应当注意全社会的进步,如果认为秩序与清洁,即可表示进步,那可爱的笨人,就必然是爱秩序与清洁的。若注重的是人类的进步,人类的进步是秩序清洁以外还能用知识有所发明,征服自然,或与自然偕作,增进人类体力健康与精神崇高,爱和平而不畏牺牲,求人类自由平等,那可爱的笨人,毫无可疑,为这些事努力,也必然和那乡下人一样,持久不懈,永不灰心。10/301/19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