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国、六朝之乱,是上流社会的争夺。五代之乱,是下流社会崛起,所以五代学术衰微极了。宋初,赵普、李沆辈也称知理之人,赵普并且自夸“半部《论语》治天下”,那时说不到哲理。后来周敦颐出,才辟出哲理的新境域。在周以前有僧契嵩,著有《镡津文集》,劝人读《中庸》、《文中子》、《扬子法言》等书,是宋学的渊源。周从僧寿崖,寿崖劝周只要改头换面,所以周所著《太极图说》、《周子通书》,只皮相是儒家罢了。周的学说很圆滑,不易捉摸,和《老子》一般,他对二程只说“寻孔、颜乐处”。他终身寡言,自己不曾标榜,也可以说是道学以外的人。
二程都是周的弟子,对于寻孔、颜乐处一话,恐怕只有程明道能做到。明道对人和颜悦色,无事如泥木人,他所著《定性篇》、《识仁篇》,和李翱相近。他说“不要方检穷索”,又说:“与其是外而非内,不如内外两忘”,见解是很精辟的。伊川陈义虽高,但他自尊自大,很多自以为是之处,恐怕不见得能得孔颜乐处。邵康节以“生姜树头生”一语讥伊川,就是说他自信过甚。
邵康节本为阴阳家,不能说是儒家,他的学问自陈抟传来,有几分近墨子。张横渠外守礼仪颇近儒,学问却同于回教:佛家有“见病”一义,就是说一切所见都是眼病。张对此极力推翻,他是主张一切都是实有的。考回纥自唐代人中国,奉摩尼教,教义和回教相近。景教在唐也已人中国,如清虚一大为天,也和回教相同。张子或许是从回教求得的。
北宋诸学者,周子浑然元气,邵子迷于五行,张子偏于执拗,二程以明道为精深,伊川殊欠涵养,这是我的判断。南宋,永嘉派承二程之学,专讲政治,金华派吕东莱辈,专讲掌故,和哲理无关。朱文公师事延平,承“默坐证心,体认天理”八字的师训。我们在此先把“天理”下一定义。“天”就是“自然”,“天理”就是“自然之理”,朱文公终身对于天理,总没曾体认出来,生平的主张,晚年又悔悟了。陆象山和朱相反对,朱是揭开“道学问”一义,陆是揭“尊德性”一义。比较起来,陆高于朱,陆“先立乎其大老者”谓“《六经》注我,我不注《六经》”,是主张一切皆出自心的。朱主张“无极太极”,陆则以为只有“太极”,并无“无极”的。两人通信辩论很多,虽未至诋毁的地步,但悻悻之气,已现于词句间。可见两人的修养,都没有功夫。陆象山评二程,谓“明道尚疏通,伊川锢蔽生”,实在朱、陆的锢蔽,比伊川更深咧。朱时守时变,陆是一生不变的。王荆公为宋人所最嫉恶,惟陆以与王同为江西人,所以极力称颂,也可见他的意气了。明王阳明之学,本高出陆象山之上,因为不敢自我作古,要攻讦朱文公,不得不攀附于陆象山了。
陆象山的学生杨慈湖简,见解也比陆高,他所著的《绝四记》、《己易》二书,原无甚精采,《己易》中仍是陆氏的主张。但杨氏驳《孟子》“求放心”和《大学》“正心”的主张说:“心本不邪安用正,心不放安用求。”确是朱、陆所见不到的。
黄佐广东人指杨氏的学说,是剽窃六祖惠能的主张,六祖的“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一偈,确是和杨氏的主张一样的。
宋代的哲学,总括说起来:北宋不露锋芒,南宋锋芒太露了。这或者和南北地方的性格有关。
南宋,朱、陆两派可称是旗鼓相当。陆后传至杨慈湖,学说是更高一步。在江西,陆的学说很流行,浙西也有信仰他的,朱的学说,在福建很流行,后来金华学派归附于他,浙东士子对朱很有信仰。
元朝,陆派的名儒要推吴澄草庐,但其见解不甚高。朱派仅有金华派传他的学说,金履祥仁山、王柏会之、许谦白云是这一派的巨擘。金履祥偶亦说经,立论却也平庸。许谦也不过如此。王柏和朱很接近,荒谬之处也很多,他竞自删《诗》了。
金华派传至明初,宋濂承其学,也只能说他是博览,于“经”于“理”、都没有什么表见。宋之弟子方孝孺正学对于理学很少说,灭族以后,金华派也就式微。
明初,陆派很不流行,己散漫不能成派,这也因明太祖尊朱太过之故。明自永乐后,学者自有研究,和朱、陆都不相同,学说也各有建树。且列表以明之。 永乐时,薛、吴二人,颇有研究,立明代哲学之基。薛瑄敬轩,陕西人,立论很平正,和朱文公颇相近。明人因为于谦被杀时,他居宰辅地位,不能匡救,很有微词,并且因此轻视他。吴与弼康斋,家居躬耕,读书虽少,能主苦学力行,很为人所推重,后来他由石亨推荐出仕,对石亨称门下士,士流又引以为耻。
薛的学问很少流传,吴的学问流传较广,胡居仁、娄谅和陈献章三人,是他的学生。胡自己没有什么新的发明,明人对他也没有反对。娄的著作后来烧毁净尽,已无可考,不过王阳明是他的学生。陈在胡死后才著名,时人称为白沙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