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村庄旧事(1)

“激扬”新概念作文获奖者青春文学书系之与梦逆行 作者:孟小卓


夏克勋

在华北平原广阔的土地上,你偶尔会碰到那样的村子,它们蜗居在大河柔软的腹部,在千百年来荡漾的水波声中安静如酣然入睡的孩婴。村庄外生长着高大挺拔的杨树,它们竭尽全力把手臂伸至村庄的头顶,悬挂在树干上的一串串叶子像极了大树宽大蓬松的绿色旗袍,夏日的晚风把夕阳的发丝呼啦啦地吹到树叶上,就像是暗红色的云层在空中不住地翻转,大树隐忍的勤劳使一整个夏季的燥热都被隔绝在村庄之外。村庄里的光线是柔和而阴暗的,沿着那条碎石小道走进去,刹那间有时光倒流的错觉,像是走进一段陌生的故事,树枝低低地擦过头顶,像是一位长者意味深长地抚摸,坚实的手臂上满是岁月在向前奔涌时不经意间划下的伤痕。

沿村子主街往东,就可以看见月河,河流的两旁是郁郁葱葱耸立在田间的庄稼。白天那些面目粗犷、胡子拉碴的男人光着上身在田里劳作,整个背脊在跳跃的阳光中反射着古铜色的光泽,他们偶尔会停下来仰头看一下浩瀚的蓝天或者刺眼的日头,间或用系在腰间的毛巾擦掉脸上的汗水,然后继续弯下结实的腰,娴熟地搂掉和庄稼争夺土地的杂草,直到晚霞的触角延伸到他们脚下,男人们才会拍掉身上的泥土,然后一个猛子扎到月河宽广的腹部,把一身的臭汗幸福地甩到河里。

村庄的晚上是最热闹的时候,那些发际凌乱、体态臃肿的妇人干脆把饭桌搬到街上,夜晚的凉风赶走了白天积聚的燥热,他们舒舒服服地把汤喝得哧溜响,然后又被晚风舒舒服服地吹入梦乡。然而也有一些老年人,她们白天没有进行繁重的体力劳动,夜晚来临时全身也就感觉不到如黑夜一般厚重的疲惫压在疲软的身上。在黑夜的掩护下谁的一声好似有所启迪和预谋的咳嗽声随即激起了她们撕开往昔岁月的愿望,如果这时候你碰巧站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那些如蒙了灰尘的旧物一样的往事就会在她们断断续续地讲述中,露出端倪。

女鬼最初出现的夜晚下着暴雨,三婆婆撑着一把黑色的尼龙伞,把半个身子探到了屋檐外的暴雨里。三婆婆似乎已经疲倦了,她哈欠连连地摆摆手说我儿子昨晚在月河边等白鲢鱼群的时候又看见她了,和18年前一模一样。夏季夜晚的暴雨将地面的泥土浇成泥巴,三婆婆弯腰用不撑伞的右手挽起裤脚,在雨水和泥土搅拌而成的泥汤里摇晃着走着。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有关柴村女鬼的传说,那时候我正寻找奶奶丢失的三只鸭子,突如其来的大雨带给了鸭群无尽的欢快,它们一遍遍把头甩进在路面积聚的雨水里,尽情地抖动高高撅起的屁股,而忘记了回家的时间。这时候我奶奶就忧心忡忡地说,明天月河又要发大水了。

三婆婆离开以后,老李家的堂屋里出现了一阵冗长的喟叹,待我贴近那面低矮斑驳的土墙时,那声凄然长叹以下的内容却早已被暴雨的哗哗声给吞没了。我的脚下一阵骚动和温暖,我发现了那三只依偎在一起的鸭子。

从早晨开始我爷爷的笑声就没有停止过,他的一张干巴巴的嘴总是咧到最夸张的弧度,满口的黄牙像紧密排列的玉米一样镶嵌在他暗红色的牙床上,他的皱纹在额头上层层叠叠地挤在一起,让你想起一阵阵荡漾开去的水波,那皱纹里挤满了愉悦和阳光,致使他在听到邮递员在墙外响亮地叫我的名字时,他黝黑的脸庞就像是刚刚翻修的土地一样整洁明朗。

邮递员交到爷爷手上的是我苦苦等了三年的通知书,爷爷把那张鲜红的快递信封举到从树叶罅隙间遗漏下来的稀薄阳光里,像是在丰收卖粮时仰起脸验钱一样来辨别它的真伪,然后他笑呵呵地给邮递员递上了一包烟,眼睛已经快乐地眯成了一条狭窄的缝。邮递员几乎没有推让就客气地收下了,这是我们老家村庄的风俗,但凡有喜事的人家都会给报信的人一包喜烟,图个喜庆,如果是男女婚嫁的大事还要额外填上一瓶喜酒。

邮递员在推车离去时像记起什么东西似的停下转身对爷爷说,夏老师,领着孩子到祖坟上去拜祭一下吧,备上一瓶好酒一挂鞭炮去给老祖宗说道说道。我爷爷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脑门,连忙谢过邮递员,他已经歪扭着踏上了自行车向爷爷摆手道别了。

我爷爷作为村庄里最后一名教师,在十里八乡还是有一些威望的。大到结婚娶嫁,小到夫妻的床头琐事,但凡用到字的地方爷爷绝不会吝惜笔墨为前来请求帮忙的人一展其苍劲的笔法,那些字跟随着村庄的女儿外嫁到遥远的异乡,或者看着异乡的女儿在村子里和新郎款款步入洞房。每当这时爷爷的嘴角总会显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我没有见过爷爷手持教鞭站在三尺讲台上慷慨激昂的样子,我出生那年爷爷就已经告别了讲台在家务农了,只是从爸爸和叔叔偶尔的回忆中还能拼凑出他当年形象的细枝末节。我爷爷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你能看到他的时间里他的脸都是紧绷的,像是缠绕在一起的一捆麻绳,而且眉头终日紧锁,似乎每天都有要紧的大事等着他去操劳。

只是我妈时常用一种喟叹的语气说,他的一生都在痛苦中挣扎。这句话就像是一击重锤,把往昔的时光敲得粉碎,无论你想捡起哪一块收藏,里面都会有一段让人黯然神伤的过往。

那一整天奶奶都在忙着拜祭祖坟的事情,先是鲜红的蜡烛和青黑色的瓷烛台被小心翼翼地放到车筐里,还有那个一直被奶奶奉若神明的小小神龛也被放了进去,我记得小时候出于好奇总要问大人要神龛里的小人拿来把玩,所有的人听到这句话都要往我脚下呸的一声吐一口痰,然后吧嗒吧嗒摔打我的小手,只有我妈曾经把它拿下来放在我的手里欣赏它明亮的袍子和红得有些虚假的嘴唇,为此奶奶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当时我不知道它就是观世音菩萨,也不知道奶奶为什么每天风雨无阻地要在上面上一炷香,然后坐在蒲团上念叨着一些我从来都没有听懂的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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