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为母亲的病情感到万分焦急的夏林哪里还有心思讲究这些东西,看到老医生的这番表情他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冰冷的地上,老医生看到这番情景酒也醒了大半,忙拉起夏林说:“使不得使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怎么说跪就跪了呢?”医生让他在外面等一会儿就跑去屋里拎了一个黑色的药箱,夏林也没有说什么感谢的话就把自行车推开了,医生和老婆耳语了一阵就跟着奔出来,他跨上自行车后座时对夏林说:“不急,一般的发烧算不上多大的事。”夏林觉得坐在后座上的医生就像是在酒缸里洗了澡刚出来一样散发着混浊的酒气,但是听到那句话心里踏实了许多,甩开两脚让自行车在茫茫田野里飞奔起来。
下雪的时候夏杨还在进行期末考试,窗外的雪花像是喝醉酒的诗人一样飘飘洒洒,笔尖和纸页摩擦出的沙沙声响更衬托了窗外飘雪的静谧,他感觉自己沦陷在了时间里,沉浸在落雪的叙述中,舒服极了。
他希望考试早点结束,他迫不及待地想去拥抱这场大雪,他想起小时候和月琴相互拉扯着在雪地里奔跑,然后在某个下坡处来个急刹车就会滑出去老远,一旦摔倒在地月琴就会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他喜欢月琴张开双臂像鸟儿飞翔一样在雪地上飞奔的样子,她张开的双臂有一种急切的期待,就像雏鹰期待天空,花儿期待太阳一样。
考试结束后例行是要有一大帮人围在一起对答案的,因为夏杨成绩优秀所以通常会成为询问的核心,而那天他似乎对此没有兴致,最后一场考试刚结束就迫不及待地跑出去了。考试结束后学校会放几天假,容得老师改完试卷然后再依成绩来颁发奖学金。这段时间是最让人担惊受怕的,他们一遍遍在脑海回忆自己的试卷,任何一个微小的纰漏都会让他们夜不能寐。每场考试结束都会围上一大帮人蹲在那里悄悄地对答案,一旦和别人的答案像是孪生兄弟般一致,他们就会拍手叫好,也有些发现自己填错的,却也不敢声张,佯装去厕所退出人群,然后躲到一个小角落里怨妇般唉声叹气。
夏杨那天几乎是一阵小跑着回家的,雪花从敞开的领口飘进去贴在光滑的背脊上,被体温融化,晕染出一小片潮湿,凉凉的,像是小时候母亲捉弄他给他挠痒。想到这里夏杨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他的书包沉甸甸地拍打着屁股,里面折叠了一条送给母亲的鲜红头巾,他想象着母亲围着它在破了半边的镜子前来回摆动身体的样子,仿佛少女般羞涩。
路面上积聚的雪花被踩得咯吱咯吱响,整片田野一片苍茫,像是还未作画的油布一样洁白。此时的柴村已经被午饭的香味给包裹住了,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了一根根柱状的白烟,在天空中孕育出一小片云朵,然后变幻出各种幸福的模样,显示出了勃勃生机。
夏杨大口地呼吸着冰凉的空气,那空气也像是被漂白过一样没有一丝的杂味儿,那是属于柴村特有的干净的空气。夏杨想到即将见到母亲,见到校长,见到月琴,他的心里就突然涌起了一阵莫名的激动,脚下的步子也不由得加快了许多。
自行车在路口的拐角处险些滑倒,夏林一手撑着车子被甩出去好远,老医生紧紧抓住鞍座,惊得说不出话来,路面上的雪被划出了一道很深的车辙印,像是光洁的皮肤上面裸露的一道丑陋的伤疤。医生下来跺了几下还在颤抖的双腿,说什么也不再坐回去,夏林只好跟着他一步步往家里走。
他们到家时母亲已经下床,她觉得全身滚烫,衣服却像是冰冷的铁片一样贴在身上,她想倒一碗水喝,却打翻了暖瓶,巨大的爆裂声吓得她一阵哆嗦,热水因没有了暖瓶的束缚在地面上欢快地流淌着,蒸腾起来的热气让她觉得脸颊像是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托住了微微发热。
她坐在木椅上看到儿子后面跟着的医生,对医生笑笑说医生又要麻烦你了。老医生没有说话,他从医药箱里抽出听诊器挂在脖子上,听诊器的另一端在她的身上游走一番,她也不知道医生是否听出来什么没有。
他收起听诊器就去开打开医药箱,啪嗒啪嗒地敲打着一个吊瓶,低头说是身子骨弱抵不住风寒,挂上几瓶就没事了。他说这些话是有气无力的,像是自己一个人的喃喃低语,而他满嘴散发出来的酒气让夏琳觉得他嘴里似乎藏有一个酒糟。
医生给母亲挂上了吊瓶,又嘱咐了他几句换瓶时要注意的问题就急不可待地收钱走人,夏林知道他刚得了孙子也就不好再挽留,寒暄了几句就把老医生给送走了。
夏林把母亲扶到床上,盖上几床被子,这才想起来锅里煮着的饺子,炉火已经熄灭,飘散着一小段一小段的青烟,而锅里的饺子已经被刚才翻滚的沸水撕开了胸膛,包子馅在水面上漂浮着,搅成了一锅汤。
他只好又添了一把火,把锅里的水重新煮沸,倚在门口等着夏杨。
校长知道那天是夏杨放假回家的日子,从早晨开始就就坐卧不安,在他心里这个孩子已经和他情同父子。每次夏杨回来都要到家里来坐坐,和他聊聊学校里的人和事,他也经常鼓励他要发奋读书,有时还会背着老婆给他一点资助。在他看来从柴村这群庄稼汉里出一个有能耐的人真不容易。他曾经把希望寄托于自己的儿女,可两个儿子已经从军,大女儿也早已嫁做人妻,唯有一个小女儿还在身边,虽然也生得聪明伶俐,却是从小病不离身,现在又被迫中断了学业,想到这他心里都会有泛起一股怅然若失的苦涩。
休学后的月琴依旧保持着在学校里的习惯,每天背一会儿书,练练钢笔字。剩下的时间她却不知道如何打发。那些空闲的时间她还会经常打开窗子对老槐树倾倒自己的心事,可是进入秋天以后大树似乎已经沉睡,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后来每次打开她都会感觉到从户外飘来的寒冷,就让爸爸在那扇窗户上加了根木条死死地封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