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鑫
一些剥落的石灰从手掌处滑落下来,一些钻进指甲缝里。我试图用拇指的指甲盖把卡在食指里的石灰弹出来。可是酒精在起着作用,我无法使两根相邻的手指靠近。楼道里很暗,我摸不到灯的开关。我在登楼,可我感觉不到我的脚在走动。我只知道墙在晃,满是灰尘的扶手也在晃。我的眼前尽是一些晃着的茶色啤酒瓶子,泡沫顺带着黄色液体倾倒在我的裤管上。我以为这是醉酒的臆想,可是我的大腿确实有湿感,这种感觉正在向下蔓延。我仿佛踢到一样东西,它叮叮咚咚地往下滚,而后发出沉闷的爆裂声。我想,大概是此前我空空的左手上还握着一个瓶子。
我踉踉跄跄地跑到天台,一些东西造反似的要往上翻,被喉咙镇压了。此时我在天台的栏杆上趴着,黑色的风使我感到莫名的熟悉。我觉得身后会有一根晾衣绳横斜着,上面挂着一条内裤——仅这一样东西,它在风里不时地飘,和绳子的自重一起把晾衣绳拉下一个完美的弧度。我转过头,的确是一根晾衣绳!它突兀地出现在大朵阴云下。绳子的尽头有一个花盆——不是花,而是空空的花盆。也许里面有种子,可此时他朝天空张大了嘴巴,像夏日马路上随处可见的青蛙的尸体。
我觉察到一阵凉意。它出自胳膊底下,那是一种冷漠的金属温度。我此前并未意识到那根铁质栏杆,它仿佛是突然出现在我的胳膊下面。这种凉意很特别,好像以前遇到过,它推开了我沉沉的身子。我又感到一阵尿意,走到墙根,解下了扣子。
后面的花盆倏然落地。我转过头,一只黑猫的黑影一闪即逝。
这个画面很深刻地印在视网膜上,伴随着一阵突如其来地慌张。我的心里猛地一震,这种感觉驱散了酒精。
我当即下楼——我说不清为什么要往下跑,那完全是潜意识的驱动——楼梯很暗。我看到一个火炉,上面插着一根夹碳的铁器;楼道里,有一处墙壁特别白,显然它覆盖了一个小广告,像一张狗皮膏药;一只牛奶箱里放着一个瓶子,瓶里插着一根咬扁了的吸管,使人联想到吸管口粘着的口水——这些画面似曾相识——是阿四!阿四上学时经常把喝完的牛奶放在课桌里,吸管总会被咬扁。他们加剧了我的惊慌。
我隐约听到一些向上的脚步声,咚咚咚,很急促。而后一男子与我撞肩。他瘦瘦高高的,被我撞开一些。我感到他的脚步放慢了,最后停住了,像是钢琴收尾时拖长的几拍。我继续往下奔跑,而后我遇到两个胖子。他们经过我时喘着气。
出了楼,我大口喘气,肺部像拉起的风箱。抬头的时候,四楼的房间突然亮了,而后三个影子印在窗帘上——一瘦两胖。可我记得我与那瘦子撞肩时楼层里清晰地写着“5层”。
我沿着石板走,不久发现一个打碎的深灰色花盆出现在脚尖。我抬起头,天台的铁质栏杆上刷了一层绿色的油漆,在暴烈的日光下极其刺眼——我疑惑太阳什么时候又钻出来的。我就站在马路边。汽车“嗖”地经过,飞机缓缓掠过头顶,黑色的风钻进我的T恤,兜几圈再猛冲出来。我只是感到不安,却不知道要往哪里走。
突然发现此刻的心里与某个记忆吻合,我确定有过类似的体验,然而记忆很模糊。此时一辆野猪(一种改装的三轮摩托)开来。
“要不要车?”他的脸很红,但不是喝醉酒的那种红。如果外公的鼻子是酒糟鼻,那么他就长了一张酒糟脸。他在向我笑,露出被烟草熏黑的门牙。看到这笑容我觉得我认识他,但又不确信。我的脑子里闪过了刚刚那个瘦子把他招呼到跟前与他耳语的场景——他也在笑,他的牙齿暴露无遗。
我没有搭理他,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我把头伸出车窗,看到那三人刚好跑下来四处张望,然后聚集到野猪窗前。
到了第二站,我感觉我应该下了,然后转乘另一辆公交。此时我看到瘦子一伙人正在往之前那辆公交车里挤,突然又出来了。我看到酒糟脸正指着我,而后瘦子嘟哝了几声,大概在骂人。他们拐进了一个巷子。
我猜测他们在密谋着什么,也许会因为让我逃了而互相指责。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们。那些人乍一看面熟可仔细一想又都不认识,况且我一向老实不该有什么仇家。或许他们认错了人吧,我想。可我始终觉得这事以前发生过,或者我看过类似的影片。我似乎能预知下一刻发生的事情。比如,此刻我感觉到车拐过这个弯时会再次遇到那伙人。
果然,瘦子把酒糟脸招呼到跟前与他耳语——他也在笑,他的牙齿使他暴露无遗。
无论如何,我庆幸逃过一劫,车已经远离市区。一些稀稀拉拉的小块田地分散在密集的小洋楼里。四处是光秃秃的电线杆,浓烟滚滚的砖厂,治痔疮的广告,打井的手机号码以及糖烟酒店外喂奶的女人。
一直有尿意却一直憋着。下一站是一家乡村超市,我决定在那里下,我知道那家超市有厕所。我慌慌张张地解开扣子,啤酒一样颜色的尿几乎是同时涌出来的。我的头微微上扬,做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姿态。我通过厕所镂空通风的墙壁,能看到外面的天空。灌了铅一样的云遮住太阳,四周有暗沉的金属光泽。
我快撒完尿时听到旁边也有汩汩的声音。我猛抬头,竟是酒糟脸!他冲我笑,用他被烟草熏黑的门牙。他的鼻翼在鼓动,像是泥坑里蛤蟆的腹部。我额上的汗立时滚下,粘满边发。
我抢先跑了出去,刚好看到一名巡警路过超市。我向他问路,他回答得很耐心,笑容可掬。此时,酒糟脸慢悠悠地走出来,手上举着手机。他冲我笑,很刻意地笑,仿佛在向我展示他的的草莓鼻,黑门牙,肝炎病人一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