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不是别的，实际上就是人本身的故事，甚至就是人的命运。这些年，香港特区政府为改变人居环境费尽了心血，但他们没有内地那种急功近利的纯技术思维，更没有急于求成地到处滥建房屋，而是先通过各种各样的公共话语来灌输一种更高文明层次的城居理念。在维多利亚公园，我们这些从内地来的以虚构为职业的文人旁听了一次关于老城区重建计划的“城市论坛”，令我们眼界大开，从那些博雅而有君子风范的专家到最底层的市民，那种平等的对话和平和的交流，至少在内地是极少见的。而那些新建筑的模型，仿佛已成为隐秘的城市景观，我感觉他们已不是在讨论有关一幢房子的建设，而是一个关于信仰的话题。在这里，每一个人的智慧、才情、想象力和独创性都有表达的机会，当然也有争鸣，多种声音共存，让每一个层面的人都能传达出一种精神诉求，这正是多元社会的本质。香港很少有那些相互仿制的楼盘；香港人考虑的，也的确不是玩出一点儿什么新花样，而是把每一幢房子建好，把香港建得更美。一座最具人格魅力的城市，绝非钢筋水泥所堆砌起来的，而只能是从信仰中支撑起诗意的空间。真的，这就是他们虔诚的信仰。

直到我们离开时，这样的讨论还没有停止。或许，在他们对一座城市开始塑造时，也在重新塑造自己。而我们，也一个个变得沉默了，虔诚了，连最爱搞笑的剧作家魏先生，也突然少了许多废话。静穆中，我们似乎正从香港的外面进入它的内部，在渐渐降临的夜色的背景中，一幢古典建筑异常突兀。我知道，那是圣约翰大教堂，香港最早的基督教堂之一。但我们这些没有信仰的人，并非来拜谒上帝，而是想找到一个更好的角度，甚至是香港百余年来的一个坐标，来看一座更隐秘的香港。没有这样一个坐标，你很难发现，这夜色深处所展现的迷人色彩，到底是人类创造的，还是上帝涂抹的神迹。

当夜香港带着鲜明的轮廓呈现在大海之滨时，我不但相信我亲眼看见的东西是存在的，还有许多看不见的事物，我也强烈地感觉到了它们的存在。我甚至想再看看那条小街——中英街（我发现我对那条小街依然怀有比较特殊的感情），我已经很少去那儿了，但我不会认错回家的方向。也许那只是香港的一个过门，但正是从它开始，我们走出了许许多多条路，从罗湖到蛇口，香港也敞开了所有的门。这世界上最大的港口之一，这远东的最广袤的大陆，堪称相得益彰的天然绝配，无论从香港去内地，还是从内地来香港，你都会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一种血缘的联系和彼此的滋养。

此时，教堂里的灯光从肩膀后照过来。夜晚在深入。是什么让我的眼睛越来越深邃了？是时间，如果上帝有一双凝望的眼睛，也会惊叹，在时间中，在这短暂的十年时间中，一座城市已重新获得了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