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干涸的香港人,终于可以开怀畅饮了
半个多世纪在睁眼闭眼间过去了。半个多世纪其实不比那5年更漫长。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半个世纪之前的一个大型水利综合工程,我内心里充满了敬畏,又不得不敬佩。同那个时代许多在狂热的激情中匆促上马的工程相比,这是一个经得住历史考验的工程,也是在那个激情燃烧的时代考虑得特别周全的一个工程。除供水香港外,它沿途还灌溉着16万多亩农田,排涝6000亩,每年还向沿线城乡提供3000多万立方米的生活用水。对10万民工的痛苦谁也不能残忍地漠视,但我又不能不说,10万民工的血汗没有白流,这源源不绝、阳光融融的流水,滋养着上千万人的生命。
很奇怪,在工程的建设中,港英当局反而变得多疑起来,东深供水工程正式向香港供水的时间一再被延误。这里面可能有很多原因,发生在 1963年的东江流域的大旱,无疑是一个原因,但还有很多复杂又不复杂的原因。总之,直到1964年4月,粤港双方才正式签订协议:从1965年3月开始,广东省每年向香港供水不少于150亿加仑(约6820多万立方米)的饮用水,香港叫“食水”。每立方米售价为当时人民币的一角钱。这个正式供水的时间,一般也被认为是深圳水库和东深供水工程正式竣工的时间。每次去深圳,我都会去深圳水库看看,60多平方公里的水面,看上去像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湖。深圳水库库容为4577万立方米,有两条从深圳河上横快而过的输水管,先把东江水输入深港边境木湖的接收水池,然后从香港木湖抽水站输往新界沙田滤水厂,再通过一条条像毛细血管一样的水管,流进每一个香港人的家里、肺腑里。干涸的香港人,终于可以开怀畅饮了。
然而,港英当局对那些苦难的民工几乎没有说一句感谢的话。在以资本为核心的价值观面前,这就是一桩买卖,一个双方必须严格恪守的协议。但不管怎样,干涸的香港人从此再也不愁没水喝。后来,东深供水工程又扩建了3次,现在已将供水量增至17。43亿立方米,最大提水能力每秒约69立方米,其中11亿立方米原水供港,另向深圳供水达4。93亿立方米,沿线灌溉用水1。5亿立方米。而随着香港人口的增长比预期少,又加之香港工业区北移,香港一度从水危机变为了水过剩。由于供大于求,香港在1998年至2003年期间,把价值超过30多亿港元的东江水白花花地排入大海,这不仅是水资源的浪费,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是香港纳税人的钱。此事引发了香港公众的强烈谴责。香港特区政府只好再次向广东省求告,双方重新订定了弹性供水协议。这也又一次表达了只有大陆才有的豁达和理解。只是不知道,如今的香港是否还把这看做一桩单纯的买卖?
但有些事实我觉得没必要隐瞒。对于东深供水工程,港英当局可能想得太多了,难免心情复杂。那时候,香港不仅是英国在远东的最后殖民地,也是横亘在西方和东方的一道壁垒。但他们别无选择,中国太近了,而英国太远了,远水救不了近火。在东江水源源不断地供应香港时,港英当局因为他们复杂的心理,一直不敢过于依赖东江水,他们一度想通过海水淡化工程来解决香港六七百万人的饮用水,并在1975年建起了海水淡化厂,终因成本过高,香港老百姓用不起而于1982年关闭停用。半个多世纪以来,东江水一直是香港第一大水源。
而今,昨日的土夫子们已经苍老,又在苍老的岁月中早已被人遗忘。遗忘,其实是人类存在的最好状态。沉默寡言的岁月,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早已儿孙成群,却有一种深沉的孤寂。现在,他坐在一条河流边,就像一个多余的人。他再也不用肩挑手提地上河工了,他的子孙,那些土夫子的后代们,也不用再像自己的父辈那样上河工出死力了。现在的水利工地上,几乎看不见人,一些在过去岁月颠扑不破的真理,正在被现代化的大型施工设备在巨大的轰鸣声中推倒重来。但岁月中,毕竟还有一个老人这样长久地看着,看着这条河,白色的水鸟,娓娓而来的鱼群,还有像我一样漫游在江河大道上的游人。这里已经是风景了。这其实是很多河边老人的习惯,就像我的老父亲一样。只是,那双浑浊不清的老眼,必须戴上老花镜才能看清楚,这里,还是不是他洒下了五年汗水的那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