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尔人的羊皮卷
朋友无意间说到,帕米尔有一个人在羊皮上写着塔吉克人的谚语,如果完成,便是一部真正的羊皮书。我听后内心为之震撼。我见过不同版本的塔吉克谚语,有很多都相当不错,比如:“未达目的地,别吃完干粮;冬天未过去,莫烧光柴火。”“毛驴走过桥,自夸是骏马。”“洪水若把骆驼淹了,山羊就会被冲上天。”等等,每一次读这些谚语,都有不同的感受。凭着一些谚语,一个民族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并经过长时间的苦思冥想,悟解了信仰,使生活变得完美起来。当然,也凭着这些谚语的教义,他们创造了塔吉克族文化,让生命有了依靠。文化也有向前行走的脚步,当这些写在羊皮上的谚语在塔吉克族人的具体生活中像光芒一样闪烁时,他们于内心激起的,又将是何等的热切心潮。
朋友说,那个人写了多少年,倾注了多少心血,花费了多少财产,至今没有准确的说法,估计写完这些谚语后,他就老了。我忍不住叫好,还有什么能比他这样做更有意义的呢?
不久,朋友打来电话说,找到了,找到了!他住在县城东边的一个巷子里,还有电话号码,你是打电话呢,还是亲自去一趟?不打电话,亲自去一趟!我让朋友搞了一辆车,急忙去找那位老人。车子开过去,刚一停住,就有一群小孩子围了过来。我一提老人的名字,原来他们都知道,并乐意为我带路。
有两个腿快的孩子已先去给老人报了信,远远地,就看见他站在门口迎接。我用手在胸前行了一个礼,这个动作几乎在一瞬间本能地就做了出来,我觉得他是一位长者,应该行此礼。他还了礼,将我们迎进了屋内。屋内有温暖的光亮,老人把水果、油筛子等一一摆好,然后大家一一落坐,一场倾心的交谈开始了。老人是明白人,话题很快转到羊皮谚语上。
他之所以写羊皮谚语,原因出于他在少年时的一次人生变故。他十九岁时,随父亲住在阿克陶。阿克陶背依帕米尔,村庄的旁边就是从提斯拉甫流下的帕米尔雪水汇成的小河。父亲让他背谚语,他很快就倒背如流,父亲很高兴,便把从祖上传下来的那本手抄本谚语书传给了他。照此下去,他很有可能成为那一代一位年轻有为的知识分子;塔吉克人中的知识分子有特殊的地位,因为他会将自己所学到的知识运用到调解别人事务、开导思想中去。但事情很快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有一天帕米尔的雪水大面积涌下,阿克陶的村子被淹,人乱跑着,牛和羊在水中惊恐地嘶叫。后来雪水越来越大,他和父亲被冲入水中,父亲抓他的手被冲开,只喊了一句“保护好书”,就没有了影子。那本谚语书就在他怀里,他奋力向岸边游去。与他一起游的人后来都没有了力气,被河水吞没,唯有他一口气爬上了岸。但他怀里的书已湿成一团,看不清文字了。从此,他便靠记忆手抄脑子里的谚语。后来发现这是一项巨大的工程,便决定抄在羊皮上。由于几十年专心致志干这一件事,他几乎与世隔绝了,所以,到了现在他对外界所知甚少,外界也很少有人知道他在干这样一件事。
我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了,一个人并没有使自己进入到某种责任或义务中去,但他所表现出的殉道精神,却使文化变得更加完美。我想文化是需要走一条咯血的道路的,如慕士塔格峰,因体现出了孤独和坚执的意义,所以赢得了“冰山之父”的美誉。但遗憾的是,我在他家里没有看到那些写在羊皮上的谚语。二十多天后我费尽周折,终于看到了那些羊皮谚语。谚语被作为某方面的成果展示在柜台中,那些谚语用毛笔写就,熠熠发光,显得很庄重。而从句子上看,整齐利索,就连不懂少数民族文字的我,也有了一种阅读的感觉。少数民族文字原本是很美的,一些笔画如刀剑一般泛着光芒,似乎能直透一个人的心底。羊皮的四周画上了一些图案,全是素雅、宁静的花叶,如果避开文字的内容不谈,这些图案原本就是很好的美术作品。羊皮都是上等的好货,薄而柔软,整个表面没有一点皱褶。在这样的皮子上书写,自然流利舒畅,思路清晰。而写就之后,也容易收藏保护。
后来听说了这样的事情,每过一段时间就有人找到这里来,乞求用传统的熏香把柜中的羊皮熏一熏,防止它被虫蚀。他们的这一乞求谁也无法拒绝,总是默默地准许他们。熏完之后,他们又向管理人员讲解一番平时注意的事项,才能回去。
那么,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只能坚信,那些人在回去的路上,一定一抬头就看见了慕士塔格峰,那是冰山之父,他们心中的神山。时间长了,他们在它晶莹光芒的映射下,也会拿起手中的笔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