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的河流
夏天,大部分塔吉克人去一个叫“大草滩”的地方放牧。从远处看,河流只是几条明亮的丝带,缠绕在绿色的大草滩中。走近了才发现,河床很宽,哗哗的流水声甚至还有些震耳。目测一下水的深度,好家伙,居然有一两米深。在河边坐下,感觉四周的山峰更加悠远了,就连不远处的戈壁也宽广了许多。我想起一位塔吉克朋友曾很抒情地对我说:“当你发现太阳、天空和山峦等都映照在水面上时,你就会知道,河流大得足以装下一切。”我被他的这一番话打动,但我发现自己依然对高原的河流认知不够,不能从中看出什么。
心怏怏然,加之又无事可干,我便待在大草滩一侧的艾西热甫家里与他闲聊,不料,刚说到河流,他的脸色就变了。他见我对河流感兴趣,就对我说:“河,调皮得很,经常自己搬家;它,一搬家,人,就得跟着它搬家。”
细问之下,才知道“河流经常自己搬家”指的是河流改道的事情,塔吉克人说话富于谐趣,把河流改道拟人化,说成了“搬家”。因为“河流经常自己搬家”,他们家也跟着河流搬了三次家。他父亲是在一条河边出生的,之后便听着河水的流淌声长大。他父亲对河水有很深的感情,每次出门都要在河中洗手后才动身,从外面回来也是用河水洗手后才进屋。20世纪70年代末,他们家的生活好了,慢慢从游牧变成了定居。他父亲决定选一个地方盖一座房子,让全家人定居下来。一家人翻山越岭,走到一条河边时,他父亲发现那条河清澈见底,立刻决定在河边盖房子定居。他父亲在当时的选择其实不足为奇,作为游牧民族,有水有草的地方往往是他们的首选。一天夜里,那条河的流淌声比以往大了很多,他父亲对家里人说:“雪水下来了,小河要变成大河了,河水在叫唤着长身体呢!”那一夜,他父亲酣然入睡。作为一个对河流有感情的人,那条河似乎流淌在他的心里。
不料第二天早晨出门一看,他父亲的脸上顿失颜色——昨天夜里从雪山上涌下的雪水大概很汹涌,在那条河的上游冲开了一个口子,使河水经由那个口子一涌而去,将这条河道遗弃了。干了的河道真难看啊,像疤痕被撕开后露出了骇人的伤口。“河搬家了。”他父亲说完这句话后,骑马去寻找那条河流。他骑了很远的路,找到了那条河冲开口子的地方,但那条河在向下流淌的过程中出现了几个分支,他觉得所有的分支都是原来的那条,但又觉得不是。他怏怏而归,带领全家人搬家。没有河水了,他们必须得搬家,因为人和牛羊都需要水。
他们一家再次找到一条河时,家里人都有些犹豫,但他父亲却执意要紧靠河流而居。不久,一座黄泥小屋又建了起来,他们往墙上洒面粉,用塔吉克人的方式祈求平安,然后在那里住了下来。有水有草的地方对人的生活可起到最起码的保障,他们一家又像以往一样生活着。不久,意外的事又发生了。一天夜里,他们一家人都在睡觉,突然从上面传来轰隆隆的巨响,紧接着一股洪流倾泻而下,将他们家的黄泥小屋掀翻了。天气太热,雪山上的积雪大面积融化成雪水,汇集到一起便形成了洪流。他们家的房子不巧正处于洪流的下方,所以被冲垮了。等洪流过去,艾西热甫发现父亲不见了。他们一家人沿河而下寻找,一直找到天亮都不见父亲的踪迹。
父亲被“突然叫唤着长大了的河流带走了。”艾西热甫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带着一家人又迁到了另一个地方。鉴于上次因为距河太近而遭受了灾难,但又离不开河流,所以这次他们选择了离河流有十几米远的地方盖了房子。父亲因河流而命殁,给一家人心头留下了阴影,如果不是去提水,谁都不愿多去河边。
几年时间过去了,小羊长成了大羊,大羊下了很多小羊。艾西热甫一家人的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然而河流还是再次让他们一家遭受了意料之外的事情。一年夏天,那条河莫名其妙地干涸了。雪山是河流的源泉,气温太低,积雪无法融化成雪水流下,所以河流干涸了。干了就干了吧,从稍远一点的地方提水也可以维持生活。不久,意外的事情又发生了,他们家的墙裂开了缝,风呼呼呼的从中穿梭。有年长的塔吉克牧民路过,对艾西热甫说:“河水都干了,房子能不裂缝吗?”艾西热甫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心里升起一股恼意,又是河流!
没办法,他们又搬了一次家。河流“搬家”的方式每次都不一样,而他们搬家却始终摆脱不了河流的阴影。现在住的这个家,到目前已有五年时间了。最近艾西热甫的心头又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五年平静的时光使他觉得似乎又将遭遇一次灾难,他甚至已经在心里盘算着如何搬家了。
我劝他不必太过于紧张,那样的事都是在偶然中发生的,不会每次都遇上。他说,父亲以前曾说过,如果找不到最初的那条河流,我们家就得不停地搬家,因为我们遇到的新河流都在“长身体”,它们一“叫唤”,就把我们的房子顺便带走了。我无法再劝他了,虽然他说的话没有道理,但在如此蛮荒偏僻的高原上,人与自然就这样相处着,在很多时候甚至融为一体,谁又能不相信他们说的话?他们坚信的事情,都是从现实中得来的道理。
我们俩都沉默了。我扭头去看大平滩中密布的河流。不知为何,我看见这些河流被阳光照射得像一把把刀子,把大平滩切割得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