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是假日。空中嗅得到星期日的懒惰,热带植物混合的体香。芒果,香蕉,椰子,木瓜,金合欢,榴槤,和女孩们的发与裙。每一阵风自百里外吹来,都以那么优美的手势掀起她们的发。对着这一切跳动的丰富和豪华,我闭上了眼。一过巴士海峡,生命乃呈异样的色彩。一个月前,我在台湾的北部,坐在一个朝北的窗下写一首忧郁的长诗。俯视我完成那苦修的工作的,是北极星,那有着长髯的北极星。
现在,我发现自己踩的是高敢的世界,黎刹的世界,曼纳萨拉和贺赛·贺雅的世界——被西班牙混血种的大眼睛和马尼拉湾水平线上的桃色云照亮的一个世界。
几天前的夜间,诗人本予带我们去Guernica。那是一间西班牙风的酒店。节奏统治着那世界。弹吉他的菲律宾人唱着安达路西亚的民歌,台下和着,有节奏地顿足而且拍手,人们都回到自己当初出发的地方,唐吉诃德们遂哭得像浪漫主义。幽幽的壁灯映着戈耶的斗牛图和鲁本斯的贵族妇女。我们的脸开始作毕卡索式的遁形。在狂热的hurrah声中,每个人都向冰威斯忌杯中溺毙忧烦。
另一个夜里,我发现自己成为苏子的宾客。那是马尼拉有数的豪华酒店之一。(本予说.他没有一次进去不先检查自己的钱夹,这话我每次想起都好笑。)壁灯的柔光白天花板上淡淡地反映下来,人们的脸朦胧如占老的浮雕。少焉,白衣黑裤的侍役为我们上烛。乳白的烛,昏黄的光,雕空的精致的烛罩与古典的烛台,增加了室内的清幽和窗外的深邃。苏子愀然,客亦愀然。大家似乎在倾听.听流星落在马尼拉湾里,而海水不减其咸。夜很缄默,如在构思一首抒情诗,孵着一个神秘的蛋。终于苏子开口了。苏子说,夜还很年轻,这酒店不到半夜是不会热闹的。可是我们在热闹之前来此。黑人琴师的黑指在分外皎白的琴键上挥开了一阶旋律。空气振荡着。萧邦开始自言自语。
这是欧洲,欧洲的夜与烛。于是苏子恢复愀然,客亦愀然。
“看哪,诗人又在写诗了!”美美的呼声使我落回吕宋岛上。我从她手中接过椰子,恍偬地吸着椰汁。“我是一双具有复牛命的巫猫,一瞬间维持着重叠的悲剧。”在那首阴郁的长诗中,我曾如此写过。我的生命从来没有完整过。黄用出国的前夕,我对他说,“现在你可以经验五马分尸了。”黄用以为说巾了他的感觉。翻开嘉陵汀边的任何卵石,你可以看见我振翼飞去。同样地,你也可以翻开淡水河边,爱奥华河边,或是温哥华海滨的任何石块。正如一过巴士海峡,我将发现自己曾蜕皮于南吕宋的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