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月,在古战场(3)

桥跨黄金城 作者:余光中


然后他俯倚在灰石雉堞上,等待剧喘退潮。松枝的清香沛然注入他腔中,他更饿了,但同时感到四肢富于弹性,腹中空得异常灵利。如果此刻宓宓在塔下向他挥于且奔来,他一定纵下去迎她,迎好雌性胴体全部的冲量。在温燠的阳光中,他幻想她的淡褐之发有一千尺长,让他将整个脸浴在波动的褐流之中。他希望自己永远年轻,永远做她的情人。又要不朽,又要年轻,绝望地,他想。李白已经一千二百六十四岁了。活着,呼吸着,爱着,是好的。爱着,用唇,用臂,用床,用全身的毛孔和血管,不是用韵脚或隐喻。肉体的节奏美于文字的节奏。他对塔辽江阔的古战场大呼,宓宓!宓宓!宓——宓!呼声在万年松之间颤动、回旋,激起一群山鸟,纷纷惊惶地拍响黑翼,而二座铜像和石碑,而四百门黝青的铁炮,而迤逦廿多哩的石堆和木栅,都不能尬他的呼声。他们已经死了一个多世纪,一百多个春天都喊他们不应,何况他微弱的呼声。

不朽啊。年轻啊。如果要他作一个抉择,他想,他宁取春天。这是春天。这是古战场。占战场的四月,黑眼眶中一朵白蔷,碧血灌溉酌鲜黄苜蓿。宁为春季的一只蜂,不为历史的一尊塑像。让缪斯嫁给李贺或者嘉尔西亚·洛尔卡,可是你要嫁给我,他想。让冰手的石碑说,这是诗人某某之墓,但是让柔软的床说,现在他是情人。站在了望塔的雉堞后,站在浩浩乎量不见人的古沙场顶点,站在李将军落泪,米德将军仰天祈祷的顶点,新大陆的河山匍匐在他的脚下,四月发育羞,在他的脚下,发育着、放射着、流着、爬着、歌着。茫茫的风景,茫茫的眼眸。茫茫的中国啊,茫茫的江南和黄河。三百六十度的,立体大壁画的风景啊,如果休在她的眸里,如果她在我的眸里,他想。中午已经垂直.阳光下,一层淡淡的烟霭自草上白树间漾漾蒸起。成群的鸟雀向远方飞去,向梅荪·狄克生线以南。收回徒然追随的目光,惘然,怅然,他感到非常,非常饥饿。他想起占战场那边的石桥.桥那边的小镇,镇上的林肯方场,方场上,一座三层七瓴的老屋,他的公寓就在顶层,适宜住一个东方的隐十,一个客座教授,一个怀乡的诗人,而更重要的是,冷箱里有烤鸡和香肠,还有半瓶德国啤酒。

一九六五年四月三日盖提斯堡·古战场

附识:文葩(Barbara Wcngcr).班上女孩,日耳曼后裔,德国文学系,宾州兰开斯特人,常和另同学贾翠霞( Patricia Carey)来看作者,并赠以兰开斯特的积黄蛋和新泽西州海边的连翘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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