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5)

世相 作者:杨牧之


入冬的院落绿草已经枯黄,沿墙的冬青树长疯了,夏日的蛛网在秋雨的洗刷下已经破损,一缕一缕地挂在枝条上,让人心生凄凉,不由想到破败的古庙与荒废的老宅……

笑天从花房借来长剪,用了整整三个下午,剪齐了冬青树、除去了蒿草,给“长毛贼”似的院落理了一个发,使它精神了许多。肖剑兴奋得脸上红光光的,大喊大叫地召集大伙开碰头会:“除了手头有活的,剩下的人领油漆刷院门,‘机房重地,闲人免进’八个字写威红色,工房的门刷成绿色;厂房地上的油渍冲刷干净,备人把各人的工具柜、钳台收拾利索!”

大家各行其事。忙了一天,空压站的形象焕然一新。老革命吧嗒着嘴,教育“这帮小子”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从这点就能看出,人家肚子里有墨水,眼睛里有活路!”

孙主任从墙外经过隔墙往里一看,乐了,急忙走进院子,背着手,东瞅瞅西看看,从机房里到机房外,还钻到小屋里查看台钻的电源电线。孙主任什么也没说扭头就走了。不一会儿院里进来很多人,肖剑一看,来的全是车间里的头头,最小的也是备班班长。班长们向肖剑打趣:“肖大站长,我们取经来了!”肖剑说:“欢迎指导,多提意见!”大伙叽叽喳喳转了一圈儿,最后立在机修房门前,孙主任说:“咱们开个现场会!大家都看见了,你们有什么意见没有?有意见可以给他们提出来,说他们这么做是多此一举!是没必要!是故意表现!我告诉你们说,你们也表现给我看看!

涨工资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工作做得好别人都不行,干工作呢?空压站主动清理环境,不是我布置的。这么一打扫一修剪看着舒服吧?”书记插言道:

“大家要认识到,这是一个人、一群人精神面貌的体现!平时我们说爱厂如家,拿什么爱?需要实际行动,同志们!”孙主任接着布置任务:“现在我要求你们,回去清理内务,生产不能耽误,内部环境给我清理好!散会!”

“参观”的走了。孙主任和张书记没走。他们把肖剑叫住询问着什么,然后才笑嘻嘻地离开。肖剑来到工房递给笑天一支烟,又给点了火,止不住笑了,说:“你行!一来就给咱挣面旗子!”笑天说:“讲究卫生,这没错;可是手头不硬,没几下真功夫,关键时就要好看了!”

肖剑听了脸上有点下不来。他知道杨笑天是模具钳工出身,同为钳工,模具、样板、工装、机修,备有窍道。笑天说这话明摆着是蔑视大家,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说来也巧,此番谈话之后不久技术组要求他们换排气管。管子运来时里面的焊点很不平整,这样空气在高温高压下很容易将机油烧成积炭,积炭顺着空气排入管道,便容易在焊点处形成积瘤,时间越长积瘤越大,不但影响压缩空气质量,而且也危险。排气管口径一米二,三节焊在一起足有十几米长,里面焊点怎样去除呢?按常规,霈要工人躺进去,把它錾掉。第一个进去的是肖剑,带把錾子鎯头,鎯头举起来碰在管壁上,地方狭窄使不上劲儿,鎯头持在胸前打,就像和尚敲木鱼,只听当当响,不见钢末掉下来。肖剑爬出来,一头汗,说这活没法干!

第二个进去的是邢南阳,南阳千活手巧,在这伙人中是数得着的,进去一试也出来了。大家就开动脑筋,想把錾子加长,一人持錾子,一人在外面打锤,可是錾子太长,大锤一打錾子就跳动,仍不行。这时砂轮机开动了,杨笑天打开钳台,从柜子里取出一捆扁钢料,这些料正是他在料房当搬运工时留下的弹簧钢,央求锻工给他打下的。现在派上了用场。笑天磨好几把錾子,取出一磅半的鎯头钻进管子里,肖剑、南阳、老刘他们蹲在钢管一头朝里瞅,只见邻头在笑天头上转了一圈突然向錾子砸去,随之传来哐——哐——坚实而又规整的节律……笑天出来了。肖剑钻进去看。待他爬出时,一脸的羞涩,但又不得不伸出大拇指,说:“你行!真的,你又给咱露了一手!”几乎所有的人包括闻讯赶来的技术员都钻进去看了摸了,杨笑天加工过的地方光滑平整,完全符合图纸的要求。

事后,肖剑要跟笑天学打錾子。笑天说:“学可以,但是我要教就教你们大伙,不教你一个!”当时青工学艺讲究“技不压身”,譬如一个钳工,除钳工的技能外,电气焊的活能干、刨床会开、磨床能使,那才叫多面手!

总之学的技术越多越好。杨笑天毫不保留地要把学校学来的书本知识、实际经验传给大家,使大家不但感到意外而且非常感动。他教摔跤是要他们去赢别人,钳工的绝活儿呢?“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话在涨工资时也不是没有道理。所以有些师傅带徒弟,关键的地方总要留一手,如果“拿”

不住徒弟、难不住领导,自己便贬值了。徒弟们就编出怪话说:“要想学得会,得跟师傅睡!”同性师徒睡就睡了,待师傅睡得迷迷糊糊半醒不醒之际,突然问一句:“钻不锈钢你用的什么冷却剂?”师傅随口说:“酱油!”

徒弟暗暗记下,第二天带一小瓶酱油进厂,钻不锈钢时,把酱油抹在钻孔中,果然吃豆腐似的,钻头一不打滑,二不会烧红,哧哧哧直往里钻!徒弟高兴坏了,主动要求搬到师傅宿舍里,给师傅按摩、倒洗脚水,还买酒给他喝……异性徒弟呢?那睡不成!睡不成便失去亲近的机会,所以遗憾地说:“一窍不得,少挣几百!”

杨笑天从辨别钢材开始,教他们听声音、看火花,再教他们如何淬火、如何打磨;最后教他们打鎯头用的“盘头花子”,一连几日他们在钳台上练着基本功。这事儿又叫孙主任发现了。孙主任对杨笑天没有任何表示,顶多见面时点点头,脸板得就像褪了毛的猪屁股。倒是张书记,一见笑天就想找话说:“我小时也爱摔跤!在沙土地里,弄得浑身上下都是土,完了裤头一脱,往河里一跳!”再不然就夸他:“笑天虎背熊腰,别说打架,遇事你往出一站,吓也把人吓跑了!”至于工作怎么样,车间领导却只字不提。

不过张书记的推断不久就应验了。动力车间职工子弟多。这天两位小爷杠上了,谁也不让谁。一个手里掂管钳,一个握三角刮刀,空着的一只手你推我搡,嘴里越骂越难听,眼看就要酿出祸事。孙主任跑出来,连喊带叫一通训斥,结果双方还是不松手。孙主任很为难,干架的两个小子,一个是秦邦宪的小儿子,一个是公安处长的小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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