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上挂了一方彩色的印着大眼睛少女的镜子,她走上前去,看镜中的自己:乱发、眼神滞涩、嘴唇泛苍、颧骨高突、脸色如恹了的昙花,最主要是枯瘦,显得镜子过大了。她痴痴地凝视镜面的少女,看久了,也觉得那少女换了一副凶狠的眼光在逼视她,暗藏玄机,仿佛已派出看不见的千手千脚慢慢逼近她,她双手环抱胸前,抗拒地往后退,目瞪口呆地嘟嚷:“你们来了吗?”她不敢呼吸,也不敢眨眼睛,一闭就认输的,在心里问:“你们来了吗?”一抬头看见空气中有千万只手在摸索、刺探、抓攫、戳破、掠夺、要一起锁她的咽喉,她张着口、唇齿交颤,看到一只毛茸茸的黑手正从空中劈头攫来,她反身撞到墙壁,捂着脸哀哭:“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哭声在光影之间穿梭、回荡于水泥墙壁之间:“……要……过来……”她惊醒,一切静止。回头远望那镜面少女,还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她发觉这都是灯光太刺眼的关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她也有过相同的激动,光影太容易骗人了。她把大灯关掉,只留一盏浅浅的壁灯,世界很柔和、夜也温驯了,她觉得累,摸到藤椅上歪着身子,总算嘘一口气。又不放心,索性把镜子卸下,捂到抽屉去。
在迷迷糊糊之中微醒,夜好像掉到墨水里。
屋外传来淙淙的琴声,似远似近,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但散发着女性般甜美安静的鼻息;热夏之际特有的蛙鸣既雄壮又高昂,时有时无。她歪在藤椅上聆听屋外的合奏,心里有柳絮因风起的荡然,也有了另一层的睡意。躺酸了,换一个姿势,便闲闲地用手去抚摸藤椅的曲线:时起时落、时起时落……藤皮粗干,藤色枯黄,藤干嶙峋而瘦长,藤味掺着蜡油的辛刺……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去感觉藤的存在,啊!梦来了:想象这藤身尚缠绵于森林树上的温柔;那时候春天多么让人惊奇啊!树干又是多么雄伟!这蔓藤便舞着莲步去探测树的阔足、去攀爬树的腰、去避讳树的陷阱、用千片叶万片叶去保温树的身体、终因忍不住又回头缠绕在树干与树枝之间去聆听树洞内山鸟的眠声,藤的蓓蕾也颤抖了,不是为了夜凉。一轮山月白皎皎地升起,山鸟惊醒,飞出洞外,扑翅、扑翅、扑翅,为夜起了一个高音,藤的蕾感动地开出一朵薄红色的花,长夜立刻破晓。远处传来婴啼。
远处真的传来婴啼,她惊醒来,一座森林瓦散,山鸟藤花都轻轻地凋去,也没落半点灰。婴的哭,要把夜哭破似地,琴声断了,蛙们已哑,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个初生儿在闹事。她想,什么时辰了?
壁上的老式挂钟马不停蹄地响了十二下,好似缁色的长布上,滚落了十二颗玻璃珠,轻碰、轻碰……静止。像一群告密的精灵来咬耳朵:嘿!时间那贼刚走。
什么日子呢?现在。她追问。
壁角上,日历翻到“8月1日”,恐怕也十来天没撕了,日子终究无法腌渍,她心里清楚,也就任它们堆积,等到要找,就得一迭撕;那心情好比她接受放射线治疗,头发一撩就是一撮下来,病友们说:“哪儿话!会长的!”日子也会再长吗?
她盯着日历看,一堆空壳罢,却又非常眷恋过去的血肉。她后退几步审问“8月1日”那天她做了什么事没有?吃药了没有?看书了没有?洗澡了没有?逼供似地,但完全无迹可寻。她愤怒起来,“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别想瞒我!”她不自觉地猛剥指甲,剥得尖尖刺刺地,一握拳,锥心的痛,干脆用牙齿去啃,一面啃一面瞪着日历来来回回地踱,“少风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