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酒量很好。”她说:“六瓶绍兴不醉。”
可是,那天晚上,他衣冠楚楚送她回家,她看自己也一身华裳,却忍不住摇一摇头:“多像蜉蝣。”他走后,她却独自因为饮过的一小口薄酒而欲吐!而欲裂!而宿醉欲死!可是,咽不下吐不出啊!这酸液苦汁这酒!
我听此,无泪,却频频点头。不是女人对女人的堪怜,是生命对生命的相惜,我们这一群无面目要求面目的人啊!
“我清醒之后。”她开始今晚的第一个微笑:“我上山。”
而他们那时正在做什么?协议、恳谈、不惜武力相向,争一个美丽女子如争遗产权?
我问:“他那么辛苦才找到你,你怎么说?”
“随缘不变,不变随缘。”她继而莞尔:“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爸爸了。”
我大笑,这一出此身虽在堪惊的人间爱情剧,唉!唉!唉!
“现在呢?”我笑够了,问:“你的感觉?”
“海阔天空。”她以一种发自肺腑的深泉谷音而说。
我们默默相视而微笑。
够夜了,我们互道晚安,熄灯,与天地同阒黑。她往西走,我往东去。我知道走过黑夜到达她黎明的禅房,她不是水,不是岩,没有弓也没有箭了。而我呢?我不敢问自己这些。
几天之后,听到一个大消息,她要出家了。
她说:“在这里,这不算消息。”她说:“我一天一天走向它,现在,我到达了而已。”
在她最后一天的女儿身的晚膳之后,我向她祝贺:“法喜充满!”心里有些慌乱、不舍!竟像对一个诀别的人!
她却无事一般,说:“每一天都是法喜充满。”
我知道这天晚上她要自己主持落发,到第二天早晨举行过剃度大典之后,才真正算是出家人。典礼只是一个象征而已,至于落发、僧衣全都要自己动手才是,不然,谁替得了谁?谁又能为谁做主?
沐浴净身之后,尘垢已尽,她抱着一袭百衲衣、罗汉鞋、罗汉袜、一支利剪、一把剃刀,平平安安向禅房走去,像走回家一样地如履平地!
秀美与智龄去观礼,我没有。我也是沐浴后,到山林野间去乘晚凉,去吹干我洗过的长发,去散一回我依然的女儿身。这世界,每一刻,有人生了,有人死了;有人清醒了,有人迷醉了;有人回到家,有人离家。形形式式,谈与不谈间、看与不看间、知与不知间,都不是那么重要了!